第4章

  重润请裹儿进屋,又让人上了热茶,说:“堆着玩。大冷的天儿,连舅父都冻病了,你怎么不在屋里呆着?”
  裹儿捧着茶,笑说:“四姐她们要赏雪,咱们一起去。”
  重润正好无事,换了衣裳,就和裹儿一处来到春晖堂。
  春晖堂是面阔五间的大屋子,四娘瑶琳昨晚见天阴得厉害要下雪,就提前吩咐仆妇将春晖堂收拾出来。
  裹儿和重润踩着雪,刚进院子就听到银铃般的笑声。只见桌案和榻都拼起来,大娘纨纨、二娘舜华、三娘静淑、四娘瑶琳、五娘景兰、六娘仙蕙和八娘季姜都在上面挨着坐。
  西厢有丫鬟烤肉烫酒煮茶,东厢设有投壶用的壶矢、笔墨纸砚以及琴瑟琵琶之类。
  一见重润进来,惟有瑶琳、景兰、仙蕙和季姜站了起来。瑶琳笑说:“我今日运气好,不仅请了一尊小佛,也请了一尊大佛来。”
  重润笑说:“裹儿说你们这儿有趣,我就来凑个热闹,不知你们欢迎不欢迎。”
  仙蕙笑道:“往日请你,也请不来。快坐下。来人,快上热茶”瑶琳等人要让位置,重润忙道:“让人搬一张小榻到东首,我就坐那儿。”
  彩月和紫月搬来榻,铺上芙蓉褥,又搬了一尊熏笼让重润倚着。裹儿挨着仙蕙坐下,六七岁的季姜被大姐和二姐照看着。
  众人坐下吃茶闲话。瑶琳笑说:“你们快别说,咱们先去投壶,投得不好,就发配去烤肉如何?”
  裹儿闻言面露嫌弃之色,说:“你们谁会烤肉?我怕吃坏肚子。”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舜华出主意:“罚她自己烤的自己吃。吃坏了肚子,就怨不得旁人了。”
  重润道:“大冷天吃坏了肚子,你们不要命了。”说着,重润解下腰间的玉佩,道:“这块玉佩是彩头,谁投得好,就是谁的。”
  瑶琳道:“谁不知道阿兄投壶投得好?这玉佩让我们看了一眼,又系回你腰上了。”
  裹儿起哄道:“不如让阿兄背过身投。”众人都笑说:“这个好。”
  重润好脾气地应了,又道:“裹儿不比我差,我若背身投了,这块玉佩又是毫无悬念。”
  瑶琳笑着推裹儿,道:“这个也不能饶了,就让……就让七娘也背过身去投。”
  裹儿嚷着不公平,不过众姊妹一致赞同。众人下了榻,按着长幼顺序投壶,彩月和紫月计数。
  果然,背身投壶的重润和裹儿的成绩只比七岁的八娘季姜略好些。瑶琳赢得了头彩,拿了玉佩挂在腰间。众人都打趣她,得了个好夫婿,连投壶也精进了,羞得瑶琳满面通红。
  众人玩得兴起,纨纨从发髻上取了一对金花树钗,作了彩头。热热闹闹玩了几轮后,彩月进来道:“肉烤好了。”
  裹儿问:“什么肉?”彩月回:“羊羔肉和鹿肉。鲜嫩的肉切了用香料、黄酒和盐腌了,拿签子串好,放炉火上慢慢烤。”
  裹儿等人早闻到烤肉和馥郁肉汁浓烈的香气,听见好了,又是羊肉和鹿肉,便一群人围着火炉坐定,吃起烤肉。
  “这……这上面刷了一层蜂蜜?”裹儿惊喜道。其他人听了,也纷纷要蜜炙的羊肉鹿肉来吃。
  裹儿见众人吃得开心,道:“怪不得咱们叫大……大家弄这个酱来吃,果然好吃。”
  众人只当她嘴瓢说了一句废话,嘲笑她吞咽干净再说话,免得大舌头,只有重润看了她一眼。
  裹儿心有余悸,朝重润勉强一笑,重润意会。裹儿幼时曾信誓旦旦与重润说,因为高祖和太宗皇帝爱吃糖,所以国号才为唐。
  然而现在作为李唐子孙,连一个唐字都不敢说。传言三年前,皇嗣八叔的王妃和窦孺人就不明不白地被圣人杀了。
  若是她们不小心说错话,圣人不会和孩子计较,只怕要带累父母。裹儿后面索性不说话,埋头吃起来。
  韦淇昨晚被瑶琳讨了新鲜的羊羔肉和鹿肉,说是要下雪天吃烤肉,无奈被女儿痴缠,只好应了。白天一直想着这事,怕她们年轻,吃坏了肚子,放心不下就冒雪赶来。
  众人忙站起来,仙蕙和裹儿要拉着韦淇坐下一同吃。
  韦淇笑说:“我不爱吃这个,你们姊妹脾胃弱,吃多了不消化,不许多吃。”她扫了一眼,见都是厨娘烤的,这才放了心。
  仙蕙说:“我们才开始吃没多久,阿娘就来了。还正想着让人烤些给阿耶阿娘送去。”
  韦淇道:“外面还下着雪,一路送过去都凉了。现吃现烤正好,厨上已经做了这两道菜,不必送过去。”
  韦淇说完,又对重润笑道:“你倒是难得来和姊妹吃饭。正好,待会吃饭,你监督她们多吃些热羹汤。再者,这个烤肉不许她们多吃。”
  “是,阿娘。”重润笑回。韦淇突然而来,又突然而去。重润果然言出必行,众姊妹只好烤其他的,边吃边玩。
  吃毕,洗漱了一回,众人坐回榻上,说话的说话,下棋的下棋,猜拳的猜拳。
  直到一起吃过午饭,姊妹们才散了,外面的雪也晴了。仆妇们扫出一条道来,裹儿边走边想,这样的日子其实也不错。
  雪化了,春天来了。
  四娘瑶琳在桃花盛开时传出了好消息。
  然而,好消息变成了坏消息,瑶琳留下一个孱弱的男婴,离开了几乎禁锢她一生的寓所。
  这是裹儿第一次面对死亡。姊妹欢闹的场景仿佛就在昨日,怎么人就没了?
  她悲伤而又困惑。
  第4章 回神都 圣人,她老了啊!
  当夜,裹儿做了一个梦,许是噩梦,醒来枕头湿透了。
  远在万里之外的武曌也做了梦,梦见一只鹦鹉双翼皆折,不能复飞,找来爱卿狄仁杰解梦。
  狄仁杰微一思索,便缓缓道:“鹦鹉者,武也,喻指陛下,双翼为二子,若能起复二子,便能翱翔九天。”
  武曌心里想:“这个狄怀英找他解个梦,什么都能扯到二子上,可恶至极。”因而心中不悦,搪塞立太子乃是家事。
  狄仁杰早已达到智慧圆融的境界,知圣人连自己都没觉察到她已经倾向于李氏二王,便绞尽脑汁劝说,以动摇圣人传承武周的执念。
  又一年燕子归来,春风吹淡了笼罩在寓所的愁云,柳丝低垂,桃花盛开。
  李显和韦淇自打过了年,就坐立不安,满腹心事,重润等人问过,但都被二人搪塞过去。唯有裹儿知道缘由。
  夫妇日夜煎熬,翘首以盼,前院一丁点的动静都能使二人惊起。夜里,李显和韦淇就着惨淡的光,以目示意,互相鼓励。
  虽然不知确切时间,但是时间也该差不多了。
  圣人,她老了啊!
  不仅群臣这么认为,连李显韦淇也这么认为,是时候定立太子,以安天下了。
  果然,没过几日,数十骑在凌晨叩响寓所的大门。门房一边迎人进去,一边派人去叫王爷王妃。
  李显和韦淇被惊醒,忙洗漱更衣。李显颤抖着身子,又是恐惧,又是期待,又是喜悦,惨白的脸扭曲起来。
  韦淇定神,炽烈的目光如灼灼燃烧的火焰,激发了李显罕见的斗志。
  “叫裹儿了吗?”韦淇说这话时,不错眼地注视着李显。“裹儿”在夫妇二人口中,不仅指的是疼爱的女儿,还成了帝位的暗语。
  “已经派人去叫了,二郎和其他人那里也都派了人。”素娥忙答道。
  不多时,夫妇二人就焕然一新,李显紧紧攥着韦淇的手,道:“裹儿该醒了。”韦淇点点头:“咱们去前厅就能见到她了。”
  听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裹儿”是二人的祖宗呢。
  李显和韦淇胆战心惊而又满怀期待地一脚深一脚浅来到前厅,孩子们早已到了。
  那天使双手捧着一封信,正色道:“圣人手谕,庐陵王接旨。”
  李显一愣,手忙脚乱地接了信,道:“儿臣叩谢皇恩。”谢恩完,李显起身颤抖着双手拆开信,那信也跟着抖动得不成样子。
  信上的内容简短,大意是庐陵王并其妃、诸子即刻回京。李显仿佛不认字般,看了一遍又一遍,眼泪横流。
  韦淇见李显没有反应,也不说话,便凑近看信,虽然早有预见,但看到白纸黑字,依然激动无比。
  “圣人……圣人……”韦淇的嘴唇颤抖,脸上似哭似笑。
  天使职方员外郎徐彦伯行礼道:“王爷、王妃,圣人命令即刻出发,事情紧急,请二位见谅。”
  这话让李显从虚幻中惊醒,踏在实实在在的土地上。他问:“圣人真要我等回京?”
  徐彦伯回道:“卑职不敢假传圣命。”
  李显顿时大哭起来,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这一天。重回神都是他在日夜煎熬中的支撑。
  这一天终于来了!
  韦淇一摸眼周,也满是泪水,她道:“请天使稍等,我命人收拾了东西即刻出发。”
  徐彦伯说:“王妃请便。圣人命我等秘密接王爷入京,一应从简,请王妃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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