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张易之不置可否,继续躺在榻上,再次告诫道:“圣人看重她,你不要招惹。”
  “你说了两遍,可我还不明白你的意思。”张昌宗道。
  张易之恨铁不成钢,掰碎了道理:“公主心智成熟,你与他有首尾,对公主而言就是风流韵事。
  但小郡主年纪小,你要是移了她的性情,就是有八个头也不能平息圣人的愤怒。”
  张昌宗吓了一跳,说:“这么严重?”
  “你可以试试。”张易之语气平淡,但张昌宗却听出满满的告诫来。
  张昌宗叹了一口气,往榻上一靠,念着《关雎》。念了一半,一个打挺坐起来,他笑道:“现在留个好印象,以后总有机会的。”
  张易之眉头一挑,不置可否。这祖孙三代瞧着都不容易掌控的,他就等着弟弟去撞南墙。
  天地呀,究竟有多少精华,才陆续养出这样的女人来。
  裹儿烧了《游仙窟》后,闲居无事,就约了人一起去打马球。次日,继续当值,自不细说。
  此后,裹儿遇见过张昌宗多次,他的态度倒殷勤,不像外面传言的那样跋扈残忍。
  不过裹儿明白,对上位者礼貌客气不算什么,但对下位者的态度却能看出人品。
  时光流逝,裹儿现在历练得有模有样。
  忽然一日,负责狄仁杰病情的太医过来说,国老沉疴难愈,恐有不虞。武曌当场愣住,心仿佛被钝刀子一下又一下地割着。
  因狄仁杰近年身体不好,武曌免了他的行礼、夜班,又不许官员以琐事扰他,更派太医日日照看,但还是到了这个地步。
  武曌回过神来,立刻吩咐出宫探望狄卿。裹儿伴在武曌左右。
  虽未能对二人的君臣之情感同身受,但裹儿依然为这位拥护李唐老臣的即将离去而难过。
  朝野皆知,狄仁杰是促使圣人下定决心,复立李氏的关键人物,而且他病重之际依然不忘李唐,屡次请求太子监国。
  他对东宫恩重如山,是李显一家的恩人,如今却要离去,裹儿的心沉甸甸的。
  秋日寂寥,碧云天,黄叶铺地,如今又添生死相隔的无限愁绪。
  武曌念着狄仁杰,顾不得繁文缛节,出了宫一径来到狄仁杰病榻前,看着病骨支离的人,心中酸悲。
  “国老,怎么到了如此地步?”武曌坐在榻前,握起狄仁杰青黑干枯的手,忍痛道。
  狄仁杰睁开眼睛,看见武曌,笑了一下,神情坦然:“死生有命,圣人不必伤悲。我要走了……”
  武曌道:“国老若是走了,朝堂就空了,朕为之奈何?”二人脾性相投,政见相同,他们之间的情谊早已超越了君臣二字。
  在武曌眼里,狄仁杰知她、懂她。
  狄仁杰不会将凡俗女性脖颈上的枷锁套在女帝身上,因为在成为皇帝一刻起,武曌就解除了加诸身上的世俗枷锁。其他人不同。
  他会为武曌的未来考虑,虽有几分私心,但这且算是政见上的些微分歧,而非偏见。
  如今这人就要去了,武曌心里仿佛空了一半。
  狄仁杰听了,缓了缓,笑回:“陛下谬赞了,臣举荐的张柬之有宰相之才。”
  到了这个时候,武曌见他仍在举荐人,心中五味杂陈:“好好好,朕记住了。怀英,倘若天地神祇怜惜你我,延你寿命,朕要你继续当我的宰相。”
  狄仁杰缓缓摇头说:“陛下,生死有命,非人力能及。只有一件事,还望陛下准许。”
  武曌忙道:“只要你好了,别说一件,就是十件百件,朕都答应。”
  狄仁杰那双浑浊的眼睛转向武曌的方向,紧紧握住她的手,恳求道:“陛下春秋渐高,为国家苍生计,请让太子监国吧。”
  武曌一愣,神色变了变,半响,轻轻斥道:“怀英,你病糊涂了。朕既立了太子,百年之后,自然传位于他。”
  狄仁杰苦笑一下,转了转头,注视着裹儿的方向,颤道:“那是说为万世开太平的安乐郡主吗?”
  武曌回头,裹儿发现她的眼圈泛红。她示意裹儿上来,裹儿走上前,跪坐在榻前,对着狄仁杰道:“裹儿拜谢狄公保育东宫之恩。”
  狄仁杰笑起来,笑容夹杂着惋惜欣慰,伸手要去摸裹儿的额头。裹儿把脸凑近送到他手中,如实回说:“这话原不是我说的,但却是我所愿。”
  那只手干瘪粗糙冰凉,但裹儿却感到了炽热。
  狄仁杰目光殷切:“好孩子,以后不要忘了初心。”
  武曌微微闭上眼睛,又睁开,道:“裹儿你带人出去吧。”
  裹儿小心地站起来,将狄仁杰的手掖在被里。她答应着将人带出去了,室内只剩下武狄二人,静悄悄的。
  狄仁杰感慨:“世间对陛下不公,苍天又何其厚待陛下。”
  武曌笑骂他:“你不必苦心孤诣为太子操持,我心里都明白,但你也……也太迂腐了。他什么货色,你难道不知?揣着明白装糊涂,说的就是你。”
  狄仁杰怔愣一下,摇头道:“我非为太子,而是为陛下。陛下,你难道要我剖腹挖心出来给你看吗?陛下,你就慢慢退了吧,臣怕啊……”
  狄仁杰的眼泪淌了下来,追问:“难道陛下不怕吗?”
  武曌闻言默然,半响,眼神坚定道:“朕不怕!朕一生都生活在阴谋中,安逸不适合我。”
  “陛下……陛下,何苦来哉?”狄仁杰不忍。以他的睿智,很早就能预见狮王年迈,众叛亲离乃至被逼下台的场景。
  武曌道:“怀英勿复再言。”
  她转移话题说:“你说裹儿像不像我?”
  狄仁杰难得地开了一个玩笑:“我瞧着不像陛下,倒像我。陛下果决狠辣,而小郡主宽仁正直。”
  武曌闻言,大笑起来,笑声冲淡了离别的不安和悲伤。
  “你错了,她像我,我幼年也是如此。”武曌连连摇头笑道,眼睛里都是欣慰。
  狄仁杰跟着笑,咳了几声,缓了又缓,笑回:“若人死后有知,臣就在地下好好看着。”
  这话又拨动了武曌对死亡的不安,她道:“朕不如你,看不透啊。”
  狄仁杰依然安慰她:“不,陛下你不需要看透这些,一直走下去就好。这天下没有人能拦住你,我也不能。”
  武曌仍抱有希冀,照旧安慰他说:“不必说这些不吉之言,你比我小几岁,好好养病,以待来日。”
  两人又互相劝慰勉励几句,武曌见他精力不济,似欲昏睡,只好离开。她明白,这或许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果然,晚上狄仁杰陷入昏迷,几日后离开人世。
  朝堂空矣。
  第24章 杨丽春 只有你我才是同一颗心,同一条……
  狄仁杰去了,朝堂公卿济济,但武曌一个人也不信任。
  她失去了与这世俗的缓冲。
  裹儿觉得狄公去后,圣人变了许多,说不上来。她下了值,出了徽猷殿,廊上挂着的灯笼在冬夜摇摇欲灭。
  展眼望去,宫殿重重叠叠,汇成巨大的模糊黑影。她呵呵手,冷风往脖子里钻,下午阴得沉黑,此刻更是一点光亮也没有。
  北风呼啸地吹着。
  她回到殿中,洗漱更衣早早睡下。明日圣人允她出宫为阿耶庆寿。东宫寿诞,早就热闹了几日。
  次日一早,裹儿醒来,清寒透幔,掀开帐子一看,天光大亮,忙起身唤人,宫女端着盥洗之物进来。
  “这个时间了,怎么不早点叫醒我?”裹儿道。
  小宫女笑回:“这离郡主叮嘱的时辰还差一刻钟呢,外面下了大雪,亮堂堂的照得我们也早醒了。”
  “我说呢,昨晚天阴得厉害。”裹儿揭开窗屉,往外一看,白雪压着红墙,好不赏心悦目。
  吃过饭,裹儿吩咐说:“把那件翠云裘拿来。”丫鬟捧着一领斗篷过来,金翠辉煌,碧彩闪灼。
  她又围上银鼠风领,戴着雪帽,蹬上皮靴,领着宫人就出殿门往东宫去了。
  地上积雪没过脚踝,天空中大雪簌簌地落下来,不便骑马。大内与东宫挨着,袭芳殿又挨着玄武门。裹儿见路近,且不是娇惯的性子,弃了马车,走路过来。
  一行来到东宫,她还未进丽正殿,就听到里面欢声笑语。
  宫女们忙打帘子,裹儿刚迈进门槛,就见一个黄澄澄的柚子咕噜噜滚到脚边。
  一个四五岁的男孩跟着柚子跑来,抬头望着裹儿,不知所措。仙蕙过来,俯身对男孩笑说:“快叫七姨,你七姨小时候抱过你呢。”
  小男孩乖乖叫了一声“七姨”,裹儿哎了一声,捡起柚子放到他怀里,说:“这是吃的,不许弄脏了。你什么时候来的?住可习惯?”
  这小男孩正是四娘瑶琳的儿子韦友谦。李显站稳脚跟后,就派人接他们回神都了。
  小友谦抱着柚子回道:“前几天和阿耶一起来的,阿耶回去,我住下了,住得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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