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裹儿记在心里,面上笑说:“你老有眼光,我阿耶七八个女儿,我出来往北边走一趟,为阿耶分忧。”
  老丈点头,催着他们道:“原来如此。这天不早了,你们快些去了。”
  裹儿颔首,道了一声谢,忽然发现这家老小都穿着短褐,露着半截胳膊和腿,两个小孩赤着脚,便道:“春寒料峭,你们大人也真是的,怎么不穿多……”
  话一出口,裹儿就知道自己这话犯了“何不食肉糜”的毛病,自忖说错了话。
  这老丈干笑一声,两个小孩更是将脚往后藏了藏,躲在老婆婆的腿后,探头睁着眼睛偷瞧。
  裹儿回手将腰间两个荷包取下,招手叫小孩过来,笑说:“拿着玩去吧。”
  小孩见荷包五彩辉煌,华丽精致,忍不住跑过来抓走,老丈和老婆婆一人抓了一个小孩,狠拍他们的手,将荷包夺过来,呈还给裹儿,道:“不敢要贵人赏赐。”
  裹儿一边回身走,一边笑道:“拿着玩吧,那东西我多的是,权当是咱们的缘分。”
  待这群衣着华丽的人走后,老丈和老婆婆忙凑到一起,抽了系子,一个荷包掏出来两枚银锞子,约莫有二两重,另一个掏出来一尊金子打得的雄鸡,约莫一两多重。
  “这是遇见贵人了。”老丈道。
  一个小孩跳着要,老丈赶紧装好,骂道:“要什么,我给你收着,将来娶媳妇。回家不许胡说,不然打断你们的腿。”两个小孩见要不回来,张着大嘴,啊啊地哭起来。
  裹儿回到路上,顺路又问了几人,都和那老丈说的一样。一路进城,寻着路走到东边盖庙的地方,果然一二百的青壮正在抬木头打地桩夯土。
  裹儿示意金刚奴留下问询,她则和崇训去了县里的酒楼等待。裹儿和崇训坐在二楼的僻静处用饭,正用着忽然听到一个名字,顿时引发警觉。
  “李韬……”裹儿低声念道。
  崇训听见,侧身往下偷瞄了一眼,只见大厅里摇摇摆摆进来一个着绸缎的纨绔,身后跟了几个狗腿子,店掌柜捧着他喊“李大郎”。
  啊,这就是李韬?
  崇训放下心,但又疑惑地看向裹儿。裹儿颔首,对他说:“你把伙计过来。”
  崇训虽不明白,但依言叫来人,并扔给伙计十几钱。裹儿低声问:“那位是李家的李韬,父亲叫李豹的那个?”
  伙计点头道:“正是此人。贵客小心些,这人脾气暴躁,走鸡斗狗,几个月前差点打死人。不是我劝贵人,你们外地人,少惹是非,离他远些才好。”
  正说着,金刚奴从外面进来,张望一下,找到裹儿和崇训。裹儿挥手让伙计离开,就听金刚奴回说:“那庙叫报恩寺,供奉的是弥勒佛,今年二月份开工,县令征发了青壮来建这庙。”
  报恩寺、弥勒佛,加在一起不就是要盖庙逢迎圣人吗?
  第40章 武隆(二) 这才是父母官该说的话……
  裹儿听完,摆手让金刚奴去垫补些吃食,又叫来仆从,吩咐说:“你去府衙大牢门口盯着,有犯人进去记住模样。”
  说罢,她笑对崇训说:“赶紧吃些,吃完,咱们亮身份去武隆县衙。”
  崇训觉得自己的脑子跟不上裹儿,想问又怕裹儿笑他,便依言吃饭,不时为裹儿夹菜。
  饭毕,裹儿一行来到府衙门口,金刚奴上前对门子说:“安乐郡主与幽州刺史兼高阳郡王巡视武隆县,让你们县令过来迎接。”
  门子听了大惊,忙返身进里面叫人。不一会儿,武隆县令周实率领一干人等就匆匆出来迎接行礼。
  裹儿面色平静,摆手说:“起来吧。”说着,便旁若无人地进了府衙,坐在堂上,崇训坐在她身侧。
  裹儿的目光扫过众人,道:“哪个是武隆县令周实?”
  周实忙走出来,陪笑说:“小臣见过郡主。”
  裹儿颔首,说:“我看了武隆县的赋税,你当县令这几年租赋每年都是足额缴纳,造册的田地一年比一年多,是个能干的,很好。”
  周实脸上露出喜意,忙行礼道:“不敢当郡主如此夸赞。”
  裹儿说:“不必多礼。我有一事不解,春天万物萌发,虽不是种植收割的时节,但田地若草盛苗稀,必定有碍收成,现在正是除草的时节,怎么就征发徭役盖什么庙?
  青壮已经干了近三个月,将近九十天,朝廷规定正役只要二十天,超过五十日租调俱免。这都快九十日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看了武隆县上报的本子,说今年还要挖河渠,这河渠是你出钱来挖?”
  周实冷汗直冒,支支吾吾道:“小臣……小臣……”
  裹儿狠拍了一下桌案,道:“圣人爱民如子,多次下令要地方勿要多发劳役。你怎么做的?难道就是这样报答圣人的恩情?”
  周实立刻跪下告罪不迭。裹儿厉声道:“你先别告罪,除了这个,还有另外一桩事。那个李豹的儿子李韬怎么回事儿?我看卷宗,他因打伤人被判笞二十,徒六个月,判得公正。
  但你执行得如何?我刚才还见那李韬招摇过市,既不是重疾,也没戴孝。你这是何意?”
  周实没想到这位郡主竟然如此清楚,忐忑不安,手忙脚乱解释说:“小臣知罪,只那李韬进了监狱抱着肚子喊疼,他家又愿意多赔钱,故而小臣想着……”
  裹儿冷哼:“那你就视国朝律法于无物?执法不严,知法犯法,曲附豪强,罪加一等,来人把他的官帽取下。”
  金刚奴上前将周实的官帽取下,放到裹儿手侧。
  裹儿冷笑一声:“你是久食官禄之人,理当上为圣人分忧,下解百姓之困。滥发徭役,知法犯法,曲附豪强,哪一条都能治你的罪?你可有不服?”
  “小臣心服口服。”周实汗出如浆,伏地告罪。
  裹儿见状,叹了一口气,道:“周实,你糊涂啊!当年,你只是武隆县的狱卒,万岁通天元年,契丹李尽灭谋反叛周,攻打幽州,你备勇杀敌,悍不畏死,狄公升你做了县主簿。
  圣历元年,突厥寇边,烧杀抢掠,你又保卫百姓有功,升了县尉,后来又补了知县。狄公在笔记中记了你,说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果然不假。
  狄公为官清正,爱民如子,刚正不阿,一心为朝廷荐贤才。你既无门第,又无功名,是圣人选材不拘一格,看重你的忠勇,破格提拔你为知县。你就是这么报的恩?”
  这一通话说得周实羞愧欲死。裹儿伸手拍着官帽,道:“若不是看在你往日拿命拼搏的功劳上,今日不是让你暂代知县之职,而是革你的职,问你的罪。
  你以后好自为之,也不枉圣人对你的提拔之恩,狄公对你的举荐之情。金刚奴,把官帽还他。”
  金刚奴将官帽递给周实,周实抱着官帽磕头,哽咽说:“小臣惭愧,愧对圣恩,愧对狄公。”
  裹儿道:“起来,看座。”
  周实擦着眼泪,红着眼睛坐下,道:“小臣这就罢了徭役,收了李韬。”
  裹儿道:“只有一个李韬吗?你打量我不知道?”
  周实擦汗,道:“是是是,小臣定当重审案件,秉公执法,不使有漏网之鱼。”
  裹儿颔首:“这才是父母官该说的话。我与郡王在幽州观你后效,若有半句虚言,两罪并罚,严惩不赦。”周实连忙称是。
  崇训这时道:“我看那庙盖了一半,停了也不好。不如这样,府里舍钱把这庙盖好。咱们出神都时,请了高僧过来宣传佛法,这庙盖好后,作为他的挂单之地。郡主,你说这样好不好?”
  裹儿想了下,道:“你说的有理。这是武隆县,又是报恩寺,要供的是弥勒佛,半途而废反而不好。
  金刚奴,你把咱们带的钱帛拉到庙前边,凡是上工的青壮,把他们的工钱都结了。再给他们说,郡王府舍钱雇人建庙为圣人祈福,工钱日结。”
  金刚奴答应着去了,裹儿转头对周实等一干官员道:“你们食朝廷俸禄,想着报恩,算是有心。
  但是圣人心怀百姓,常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们是临民之官,让百姓安居乐业家给人足才是对圣人最忠心的报答。
  你们看看,你们怎么报的恩?滥发徭役,违背农时,给百姓添了多少负担,这不是报恩,而是报仇。”
  周实等起身告罪:“小臣知罪,愧对圣人隆恩。”
  处理完这里的事情,裹儿拒绝了周实请他们住府衙的邀请,在驿舍住下。
  裹儿洗漱完要睡,只见崇训看她的眼神亮晶晶的,于是问:“你做什么?难道是第一天认识我?”
  崇训又是惊讶又是感慨:“郡主,怎么记得那么多?”
  裹儿笑了一下,拉他上榻睡觉,说:“这些官员的履历,朝廷都有,而且来之前我又看了幽州的账册。”
  崇训惊叹:“郡主,竟然都记得住?”
  裹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这有什么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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