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韦淇笑说:“她年纪小不明白,如今吃了教训,以后就知道了。”
  夫妻二人还未到迎仙宫,就看到裹儿立在宫门口张望,也不进去。李显见了,笑说:“这个丫头也不好,若受了一丁点委屈,就哭着来找我们做主。”
  “我什么时候哭过?”裹儿跑过来,挽住李显的胳膊,叫屈道。
  这话让李显和韦淇都笑了。裹儿跺了下脚,转头对韦淇说:“阿娘,我找阿耶有事。”
  韦淇摆手,揶揄说:“你们父女说什么体己话,我一点都不稀罕,去吧去吧。”韦淇心知,裹儿想必要说的是回京任职一事,故而应了。
  裹儿又对后面跟着的宫人,说:“你们远远在后面跟着。”说着,她扶着父亲往迎仙宫西面的九州池而去。
  出了宫门,迎面而来是一顷烟波浩渺的池水,上面零星错落着几个岛屿,岛屿上又掩映着亭台楼阁,如海中瀛洲。
  池岸栽着桃李柳樱等树,树下长着菊兰等各色花草,当真是一步一景,恍入人间仙境。
  裹儿一面走,一面赏眼前的景色,说:“阿耶,你看这里多美啊!你和阿娘平日多出来走走,既能锻炼身体,也能舒展心情。”
  李显自是应了,裹儿极少来九州池,不料这里的景色竟然如此赏心悦目。
  李显见她喜欢,说:“你的姊妹都选了宅邸,你选好了没?将来建个大园子,若是银钱不够……我先给你五亿钱,你不要往外说。”
  裹儿笑了一下,说:“我还没有选,现在的宅邸住惯了,懒得搬,以后再说。”
  “阿耶,我有一事想找你说。”
  李显听了,笑道:“你果然有事。”
  裹儿笑了一下,说:“我从幽州回来这么多天,阿耶是什么打算?我的性子闲不下来。”
  李显在女儿回来那刻就知道,他的裹儿不会甘心做一位尊贵的公主,也不甘心像太平那样做权势幕后的公主。
  “只怕群臣反对。”李显不无担心道。
  裹儿道:“他吵任他们吵去,我没徇私枉法,又有功劳在身,我看谁敢站出来说我的不是。国有良才,他们眼里心里存着偏见,今儿是我一个女的,明儿是什么就不一定了。
  当年高宗为了圣人,扛着满朝堂的压力,坚持废了出身世家的王皇后。”
  李显听了,没有说话,父女俩沉默地往前走。半响,李显忽道:“裹儿,我不知道你做的对不对,但我知道你前面是一条幽暗深邃看不到头的路,或许通向深渊。”
  秋风凉凉地吹着。裹儿道:“是啊。当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这条路又敞亮又顺畅。可是阿耶,我觉得我要走的路才是正确的路。
  当年秦始皇废分封行郡县,郡县前所未有,对于时人而言,不也是一条晦暗不明的路吗?”
  说罢,裹儿停下来,眺望远山,道:“这世间有颠扑不破的道理,比如贤能者进,昏庸者退。我自认才能不输别人,多少沾一点贤字。”
  李显回:“你是我最能干最有胆识的孩子,但是……但是……裹儿,我想了许多,发现你的想法不合于世,你或许是仙人送给我的孩子吧。”
  裹儿听到这话,笑起来:“阿耶是天子,天子的孩子自然是仙人送来的孩子。”
  李显听说,沉重的心情略缓,嘴角不自觉地弯起,问:“裹儿,你……你真的做好决定了吗?”
  说到这里,李显叹了一下,说:“裹儿,你若是个男孩,该多好啊!”
  这样他的裹儿就会走上一条坦荡的大路,封太子,入东宫,登九五,成为一代明君,彪炳千秋。
  裹儿由衷道:“不管是男,还是女,我都感激上天让我成为阿耶阿娘的孩子。”她是公主,还是皇后出的公主,是天下最尊贵的娘子。
  这话说得李显心中一软,他叹道:“裹儿,你呀……我……已经年过半百,大臣催着我立太子……”
  裹儿嘴角弯起,道:“那阿耶就立太子吧。我前日去看望了姑母,依旧是尊荣富贵,人莫能及。我与阿兄一同长大,若论兄妹感情,只怕比阿耶和姑母还深。阿耶,你担忧以后什么?”
  这话勾得李显想起了妹妹太平,他们只剩下三兄妹了,即便妹妹做了什么错事,李显也会想办法保下这个妹妹的,将心比心,重润将来也会如自己此刻的心境一样。
  “立太子和你任职这两件事,我一块办了。”李显道:“我给你十亿钱。”
  裹儿捂嘴笑说:“再多的钱,也不如阿耶伴我长长久久。我不要钱,我要阿耶寿比南山。”
  李显闻言,心中熨帖说:“你呀,心乖嘴甜,怪不得你娘疼你。”
  说罢,忽又想起重润与裹儿的将来,若裹儿坚持走那条路,只怕将来必有冲突矛盾,又不免担忧起来。
  裹儿是聪明人,觑着父亲的形容神情,如何猜不透他的心思,便说:“阿耶,我在幽州做了几年州府长官看到虽然我大唐蒸蒸日上,但实际上存在不少问题。”
  裹儿一面说,一面引父亲进了岛上的观月亭,四面开阔,秋风袭来,晨阳洒在池面上,如金鳞一般,熠熠生辉。
  “第一,赋税不均。高门大户隐藏户口,又不纳税,国家租赋就落到百姓身上,若突发兵祸或水旱蝗震,必然要对百姓加赋,百姓活不下去,要么成为流民,要么藏身大户,形成恶性循环,强汉因此而亡。
  第二,大唐边疆部落错综复杂,夷狄畏威不畏德,若我大唐国力下降,只怕边患立起,战火复燃,重回北朝当年的情形。
  第三,土地兼并,府兵逃亡。府兵卫士依托均田,可随着人口滋生,以及大户兼并土地,可供分配的土地越来越少,府兵没有土地产出支撑,拿什么去打仗,只有逃亡。大唐先失去了纳赋税的基石,再失去保卫自己的盾和刀,不亡何为?
  第四,吏治不明。这个……这个,就在眼前,说起来我也有责。
  第五,还有官员的选拔,世家子弟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寒门才干之士被视为城狐社鼠,不得施展才华。”
  李显认真地听着,目光中透着惊讶和赞赏,待裹儿说完,他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道:“裹儿看得长远,这话不要外传。”
  裹儿笑了一声,说:“阿耶是明白人,我才和你说这个。连阿兄,我都不会说。”
  李显欣慰地看着她,说:“裹儿比那些宰相都强,只是凡事过犹不及,做事不可操切。”
  裹儿笑说:“我知道这个,我说的这些不单是大唐的问题,还是历朝历代的问题。”
  李显道:“你既然这么说了,必定有好主意。”
  裹儿道:“从高祖、到太宗、高宗、圣人,再到阿耶,都一直在试图解决这些问题。这不是一代人的事情,是大唐所有明君贤臣终其一生要面对的事情。我是李唐的子孙,若入仕,必然为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对我而言,先国,后家,最后才是自己。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又有一句话叫‘胳膊折了往里折’,我们兄妹阋墙,只怕便宜了外人,我才不会这么做呢。”
  李显只觉得他这个女儿此刻的眼睛像太阳一样耀眼,再次叹息:“你果然是仙人送来的孩子。”
  裹儿对着李显倾诉自己的心志。李显侧耳聆听,不知为何,他身上的重任一扫而空,顿时轻松起来。
  他的女儿有着崇高的理想,不是凡俗之人。
  他所有的担心,在女儿说完后,不过是杞人忧天,不值一提。
  李显看了眼亭外的太阳,说:“咱们回去用膳吧。”
  裹儿立刻起身,扶着李显,往回慢慢走。路上,她又道:“我有两件,不,三件事情求阿耶。”
  “你说。”李显道。
  裹儿说:“第一件事是我想要公主如皇子一般开府。”
  “好,不过你要等些日子。”李显回道。
  裹儿道:“几年前,我曾经给圣人上了一本奏疏,叫‘请圣神皇帝校印九经疏’。圣人虽未实行,但工匠木料都备好了。阿兄为太子后,就请阿耶允阿兄主持此事。
  高门士族把持典籍,寒门庶族无从得见,即便得见,且不说版本讹误,就是购价也是天价,哪里买得起。雕版印刷比手抄更省人力,价格也就下去了。若人人读得起书,考了科举,这天下英才不就入了阿耶彀中?”
  说着,她朝李显眨巴眼睛,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李显会意,笑回:“第二件事我也答应了。”
  裹儿道:“过两日,阿耶要去拜见圣人,我想与阿耶一起去。这是第三件事。”李显每隔十日率百官问则天皇帝起居。
  武曌说是修养,实际上就是幽禁,赞同幽禁的除了她的子女,还有政变的功臣。因着孝道,李显每隔十日就率百官前去问安。
  李显想了想,说:“你再等等,等你任职或者立太子后。”
  裹儿微一思索,便明白李显的担忧,点头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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