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我开始怀念在房州的岁月,我们一家人住在哪里,没有阴谋诡计,没有诱惑,只有孩子们的欢笑声,以及你在廊下做针线那一抬头的温柔。
  我知道,我平庸无能,没有阿耶的城府谋略,没有阿娘的果毅悍勇……”
  韦淇打断道:“不,显,你不要妄自菲薄,你很好,善良温厚,疼爱儿女,我从不后悔嫁给你。
  显,你不要怕。那么多艰难困苦,我们都走过来了,更何况是今天这件小事?
  显,你还记得骆宾王的那篇檄文吗?我至今记得那篇檄文是多么的刻薄狠毒。
  然而圣人看完,只道了一句:‘有如此才,而使之沦落不偶,宰相之过也!’
  再说,太宗皇帝玄武门杀子杀兄,世人对他的诋毁比这个更甚,然而我们这些后辈只记得太宗皇帝的雄才伟略。
  显,你振作起来,做个好皇帝,世间的流言蜚语就不会伤到你,就像你的阿翁太宗皇帝,你的阿耶高宗皇帝,你的阿娘则天大圣皇帝。”
  李显听了这话,忽然用力抱住韦淇,眼圈都泛红了。韦淇环住李显拍拍他的后背,在他耳边道:“这些诋毁不算什么,我一介女流都不怕,你怕什么?”
  李显顿了一下,道:“我……怕……”
  这两字气得韦淇呼了他后背两巴掌,咬牙恨道:“你不中用,你儿子女儿比你强百倍,他们会处理好的。你担心,也是白白担心。
  不用怕,你是皇帝,即便遇到生死大事,也要做个皇帝的样子,无惧任何人任何事。”
  夫妻俩正说着话,忽然有人禀说,德静郡王来了。
  李显身子一缩,韦淇一巴掌拍在李显的后腰,咬牙道:“走,挺起腰杆,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德静郡王有什么事情?”
  李显支支吾吾,语无伦次,道:“这个……那个……你……”
  韦淇松开李显,抓住他的胳膊用力一推,气势汹汹,双目圆瞪,恨铁不成钢道:“敢踩我名声的不是张三,就是李四,不是李四就是王五,打量我处在深宫不知道这些,他们想错了主意。”
  韦淇把李显扯起来,唤人道:“来人,给陛下更衣盥洗。”说罢,低声威胁李显道:“显,你装也要给我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
  李显不满地嘟囔道:“你太……凶了。”
  韦淇闻言哑口失笑,殿内的沉寂愁闷一扫而空,宫女捧着衣服铜盆巾帕进来。
  李显洗了脸,换了衣服,回头伸出手,牵着韦淇,强撑说:“咱们出去吧。”
  李显和韦淇走过二十年风风雨雨,年轻时的情情爱爱早已淡了,化为比血还浓的亲情。
  韦淇已经成为李显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人,也成了不能割舍的存在。韦淇也知道这些,他也同样是韦淇难以割舍的亲人。而武三思对于韦淇而言,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儿和工具。
  二人携手来到正殿,李显脸上挂着平和的笑容,这让武三思惊诧不已。
  男人不都是怕被妻子与人私通被广为人知吗?如今神都虽已下了禁令,但相熟的人见了,纷纷以目示意,发出神秘而兴奋的笑声。
  李显神色如常问:“郡王,你有何事?”
  武三思来不及多思,从袖中取出奏本,奏道:“臣听闻今日清晨,有贼人张贴告示,污蔑中宫,动摇社稷,不胜惊惧,诚惶诚恐。
  臣受陛下信重,理当竭心尽力,业已查明,此告示乃是五王所写,他们被罢政事,心怀怨恨,故而污蔑中宫与臣。”
  李显强装镇静道:“呈上来。”宫人接过奏本递送李显手中,他翻开看了一眼,气得心脏抽痛,正要合起来,却被韦淇接过看了。
  韦淇道:“郡王忠心国事,此事可有物证人证?”
  武三思回:“五王狼子野心,人尽皆知,先惊圣人于长生殿,又与罪人王同皎勾结,对皇后包藏祸心,做下此事的人不是五王,还能是谁?请陛下下令,严惩五王,正本清源,还中宫清白。”
  李显刚想要说话,韦淇拿着奏本晃了晃,道:“你下去吧,陛下自有主张。”
  武三思道:“是,臣等遵命。只是五王与皇后已成不死不休之势,请皇后三思,请陛下三思。”
  韦淇听了这话,看向李显,李显摆手对武三思道:“你下去吧。”
  武三思有一种预感,事情仿佛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掌控。还要说话,就见帝后走进了内室,只好退下。
  待武三思走后,韦淇将奏本掷在地上,气得踩了两脚,怒道:“武三思是什么意思,且不说是不是五王,但就他那一席话,拿我们夫妻当傻子耍呢,借我们刀去杀五王。”
  李显和韦淇都不喜欢张柬之等五人,但全大唐都知道五王有复唐之功,杀了他们,就是忘恩负义,就是失去臣心,就是损害自己的威信。
  李显念张柬之已老,荣养两三年,说不定就老死病死,何故杀他?
  李显想到此处,坐在榻上唉声叹气:“为今之计,为之奈何?”
  韦淇弯腰拾起奏本,叫来素云,叮嘱道:“将这个奏本送给太子和公主,把武三思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他们听。”
  “是。”素云接了奏本,答应了去了。她问了宫人,得知二人回了东宫,便从北面的玄武门出去,进了东宫,来到丽正殿,按韦淇的吩咐,转述武三思的话,并递了奏本上去,便退了出来。
  殿中,重润和裹儿坐在上首,裹儿端着一碗燕窝粥小口抿着,重润一边看,一边念给裹儿听。
  裹儿将碗递给宫女,道:“我们再等等,一会儿该有结果了。做出这种事情的人手段真肮脏。”她脸上充满了不屑和愤慨。
  重润哼了一声,冷笑道:“脏不脏的,他根本不在乎,只要管用就行。”
  这张由阴谋与污秽织成的大网,被人利用着朝五王而去,同时对皇家的威严更是严厉的打击。
  重润和裹儿一样不喜欢倚老卖老,执拗强横的五王,但这五人的威望非比寻常,无论是杀还是贬,都是利大于弊。
  古有千金买骨贤臣云集,若今日杀五王,只怕人心不在。她阿耶的名望本来就不足,若再折损,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裹儿在东宫用饭,直到下午她终于等来自己想要见的人:金刚。
  金刚从怀中去取出一叠废稿,气喘吁吁道:“公主,已经找着了。”
  重润眼中的疑惑一闪而过,起身接了废稿,顿时瞪大眼睛,道:“裹儿,把原稿拿出来,我对比下。”
  裹儿取出原稿,重润对完,笔迹相同,气得握拳捶桌,怒道:“是谁?”
  金刚说:“这是德静郡王府门客的废稿,他这几日一直都呆在君郡王府中。”
  裹儿问:“现在也在?”
  金刚点头:“是。”
  裹儿又问:“坊正怎么说?”
  金刚回:“奴婢悄悄问了坊正,他说开门鼓刚响第一声,就有人侯在坊门后,门一开就出去了,奴婢找人根据坊正的描述画了画像。”
  他说着又取出画像呈上去,重润看了不认识,递给裹儿,裹儿也瞧着眼生,就问:“这是谁?”
  金刚说:“德静郡王府的一个管事,因当时天黑,并不能确认他出去干什么。”
  说罢,他看向裹儿,问:“太子,公主,要不要把他们抓起来拷问?”
  裹儿想了想,问:“武三思在哪里?”
  有公公回道:“在衙门里当值,还没有回府。”
  裹儿道:“金刚,你做这些事,有没有打草惊蛇?”
  金刚忙摇头说:“没有,郡王府有几个奴仆与我交好,他们绝无二心,都念着公主的恩德呢。”
  重润道:“想要审问他们,就要支开德静郡王,恐怕除了皇宫,没有第二个地方隔开他与府中人。”
  裹儿道:“阿兄的意思是在宫中设宴,邀请他?”
  重润颔首道:“正是。如今人心惶惶,阿耶与阿娘只要依然如故,就能破除一半谣言,我们趁机抓拿审问嫌疑犯。”
  裹儿回:“宴不要设得太早,最好不惊动四方才好。”
  重润顿了顿,犹疑地看了眼裹儿,道:“你的驸马……”
  裹儿深吸一口气,然后神情变得坚定,道:“既然敢做,就要承担后果。”
  说罢,裹儿苦笑一下,道:“阿兄,还是想想以后如何行事吧,只怕比现在更难了。”
  重润感慨说:“两权相侵,取其轻。”
  说着,重润不忍裹儿奔波,留在她在东宫暂歇,自己则去了大内,说了宴饮重臣的事情。
  李显听到这个建议,下意识想要回避,今日被韦淇哄着推着,才鼓足勇气出来。然而,人一散了,他身上的勇气就瘪了。
  他完全能想象到宫人们、大臣们,百姓们……所有人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如何窃窃私语,如何幸灾乐祸,如何嘲笑他的无能和皇后的放荡……
  李显真想迫不及待地离开这个地方,想抛了这皇位,不想见任何人。但是,他的妻儿还需要他。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