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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十五日 第12节

  朱瞻基躺在榻上,外头于谦的话都听得真切。他几次忍不住想开口,让于谦别把吴定缘拽进来。一看到那张臭脸,朱瞻基就回想起扇骨台下的屈辱。相比之下,他更愿意欣赏苏荆溪为自己处置伤口的神情,一颦一动,鲜活动人,连伤口的痛楚都能暂时忘掉。
  苏荆溪最后摆弄了一番,起身拍拍手道:“妥了。六个时辰之内殿下您行动应无大碍,但胳膊不能吃劲。”朱瞻基试着活动了一下,果然比刚才轻松多了,赞道:“就是太医院里,也没有这等神仙手段。等归京之后,本王保举你一个典药局的内使。”
  “殿下说笑了。民女是一介女流,如何能进得太医院。”
  “典药局是我东宫下辖,不干太医院的事儿!安排谁自然我说的算。”
  苏荆溪撇了撇嘴:“民女去了那儿,还不被那群老家伙吃了?”
  “那你想去哪里,安乐堂?良医所?”
  苏荆溪知道这会儿太子正在兴头上,笑道:“殿下口含天宪,自然是金玉良言。不过民女福薄,暂且消受不起。不如等殿下归京践祚,民女再想想要什么不迟。”
  “好,本王就欠你一个请求!”朱瞻基摸了摸身上,没什么可给的,便顺手一指刚才起誓的铜炉,以此为信物,苏荆溪郑重谢恩。朱瞻基觉得自己真是驭下有方,恩纶稍布,便让这位女医师感激涕零,一路用心。
  这时于谦和吴定缘也回到里间。吴定缘一看到朱瞻基,便把头转向一边,还揉了揉太阳穴。朱瞻基对这种轻慢有些恼火,也不去理他。于谦上前道:“殿下,我们稍做准备,半个时辰之后出发。”
  “就你们几个么?”朱瞻基问。一个热血小行人,一个臭着脸的捕快,一个女医师,看起来不是很让人放心的组合。
  “事涉帝位之争,南京无论文官、武将、勋贵、内臣,皆心不可测。殿下在离城之前,只能信赖我等三人。”于谦正色道。
  “一个都不行?我不信所有人都被收买了。”
  “您说的对,但我们也不知谁被收买。哪怕十个人里只有一个,殿下你就敢冒这个险吗?”
  “那些锦衣卫呢?”朱瞻基忽然想到。他们应该也是可靠的,这时候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
  吴定缘远远冷笑道:“殿下多聪明。锦衣卫在众目睽睽之下收留殿下之事,反贼那么蠢,自然是想不到去那里守株待兔。”
  朱瞻基被这一通尖酸刻薄气得不轻,可现在只能抑住火气:“那你说,我们怎么逃……呃,怎么走?”
  于谦捅了一下吴定缘,后者勉为其难地拿出一张绢本南京城舆图,铺在桌子上。这图上没有渲染,只有勾线,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各种地名。这是吴不平房里拿出来的,应天府捕快办事,全靠这张舆图指引。
  吴定缘道:“你们来这里之前,门外一共经过了四波人马。有兵马司的铺兵、有勇士营的马队、有应天府的衙丁,还有守备衙门的亲兵。这说明朱卜花已经有能力调动南京城里的力量,走大街肯定是不要想了,我们只能赌一赌,尽量从小巷与河道穿行。”
  他的手指点在舆图上,先移到糖坊廊的位置,然后缓缓沿着墨线移动。吴定缘一边指一边解说,这里是废弃破庙可以翻墙而过,那里是湾边浅滩可以淌水而行,随口说来,可见南京一草一木他都熟稔于胸。
  于谦在旁边听得连连点头,这家伙虽然品性恶劣嘴巴恶毒,但涉及到实务,却十分值得信赖。只是不知他为何深藏不露,甘愿留一个“蔑篙子”的恶名。
  “即使城隍护佑,我们绕过了所有的巡兵,眼前还有一道难关。”吴定缘的手指,点到了南京城的府城墙,“外城有一十三道城门,晨昏启闭,关防出入,入夜之后绝难开启。尤其今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城门必然更有重兵镇守。”
  “那怎么办?难道要翻城墙?”于谦疑道。
  “城墙高六丈五尺,想投胎倒是可以一试。”
  “……那走水门呢?”
  吴定缘摇摇头:“水门下面都有罩网,每隔十眼系着一枚铜铃,守军闻铃响即射。”
  这时苏荆溪也参与进来:“我看你手指虽然一直在兜圈子,可大体朝着东南方向,莫非那边会有什么城防漏洞?”
  吴定缘看了她一眼,这女人果然眼光犀利。他解释道:“想要在天亮前离开金陵城,只有这一个办法。”他一边说着,手指缓缓移动着,并最终停在了舆图右下角。
  那里是皇城的正南方向,八道视线同时投过去,看到指尖压在一个墨线勾勒的小方块里,旁边端端正正写着两个字:
  “正阳。”
  第七章
  同样一套舆图,此时正在被另外一双眼睛凝视。
  朱卜花俯视着摊开在眼前的南京城,扁平的双眼极力睁大,仿佛要从中把太子揪出来。
  刚才城头有士兵说似乎射中了什么,但并没有十足把握。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方即使中箭,也没死。他们在竹桥附近捞了很久,什么都没捞到,勇士营的马队在秦淮河附近来回搜寻了几遍,也一无所获。太子就像一只老鼠,钻入黑暗彻底消失了。
  煮熟的烧鹅,居然就这么从宫城内飞走了。他脸上的疮肿又气得鼓大了几分,肿尖隐隐沁出油来,成片成片地泛着光泽。偏偏这时候苏荆溪迟迟找不到,无人能压制痛楚。内外交困之下,令朱卜花的心情像那条宝船一样,随时可能爆炸开来。
  “去给中城兵马司传话。让他们重点搜查大中桥、淮清桥到冶城、中正街这一带。那边外地客商最多,一个货栈都不许放过,谁敢阻拦,格杀勿论!”朱卜花重重捶了一下桌子,几乎是吼出来。旁边的书手迅速写成文书,战战兢兢送到面前。
  朱卜花看了看,文书抬头写的是“奉东宫令”,他面颊抖了抖,在下面签了自己的画押。自有勇士营的快马拿了文书,飞奔出守备衙门。
  午时的宝船爆炸,给了朱卜花一个绝好的理由。他以太子的名义四处发出指示,要求各处衙署都要听从禁军的统一调度。此时各处衙门的主脑不是被炸死就是重伤,正是群龙无首,忽然得了太子命令,无不凛然遵从。
  短短一个时辰,朱卜花便把整个南京城的防卫力量都捏在手里了。于是城中出现了一幅难以言喻的奇妙景象:留都各路军兵奉了太子之令,四处搜捕太子。
  当然,南京诸部不会容忍一个蒙古人身居高位,早晚会产生质疑。但至少在这一夜里,他是金陵最有权势的人。
  可惜的是,这前所未有的权势,并未给朱卜花的面痛带来多大缓解。只有苏大夫配的药,才能暂时压住疽苦,可她人却离奇失踪了,派去找的人没有任何线索。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根本没办法分出神去调查她的下落。
  朱卜花坐回到太师椅上,闭上酸疼的双眼,打算稍微休息一下。可一闭眼,眼前便会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高高在上,令他心生安慰,同时却又心惊肉跳。
  他本名叫做脱脱卜花,乃是云南的蒙古高官之后。蓝玉大军攻克昆明时,把脱脱卜花连同郑和一起掳走,送入宫中充做内臣。后来两人同时被选派去了北平燕藩,遇到主人朱棣。
  朱棣并不在意脱脱卜花的蒙古血统,对他颇为信重。这等殊遇,让脱脱卜花铭感五内,献出了全部忠心。靖难之后,燕王变成了永乐天子,脱脱卜花也蒙赐朱姓,以御马监提督太监的身份,统领勇士禁军,成为大内举足轻重的一号人物。
  尽管永乐驾崩已快一年,但一直到今日,朱卜花的忠心也不曾变过,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陛下,奴婢这么做是有理由的,有理由的……”朱卜花面对着脑海里的人影,喃喃说道。他越是极力看清主人的形貌,那人影的轮廓就越发模糊缥缈。他突然“唰”地睁开眼睛,凹凸不平的额头上沁出一层汗水。
  朱卜花告诉自己,刚才看到人影动了,陛下应该对此是嘉许的,他心意稍安,然后重新把视线移回舆图。
  在他眼前,那里有一片鹅黄色线条勾勒出的区域。这里位于饮虹、上浮二桥与三坊巷贡院之间,是勋贵世胄们居住的地方。一格代表一府,同时也代表了一位开国或靖难功臣。太子如果想要求援,必然会先来这里。
  此间盘根错节,牵涉甚多,之前朱卜花一直没下决心搜查,只让勇士营把守住了各处要道。但现在他决心抛开顾忌,哪怕今夜杀个血流成河,也要把太子抓出来。
  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朱卜花回过头来,知道一定是那个他最厌恶的家伙。昨叶何信步走开,手里居然还捏着半块杏粉色的海棠糕,腮帮子不停蠕动。
  “你可真有闲情逸致。”朱卜花讥讽道。
  “没办法,我们白莲教都是穷苦人出身,生怕这顿不吃就没下顿了。”昨叶何一口吞下半块海棠糕,这才笑眯眯地凑过来:“才一会儿不见,朱太监你脸上的疽症可是又严重了点。要不我跟佛母说一声,讨几张祛病除邪的符纸?”
  “江湖骗子的伎俩,不要在我面前耍。这个节骨眼上,你又跑哪里去了?”朱卜花冷冷道。
  昨叶何俯身看向地图:“我打听出几件好玩的事儿。”朱卜花眉头一皱,正要呵斥,昨叶何拍了拍手里的残渣,在地图上的饮虹桥划了一圈:“这一圈你不必费心了。”
  “哦?”
  “我适才问过西华门的卫士,今日下午太子曾经去过惜薪司,拜祭他身边的老宦官,顺便从通政司手里接过一封京城的八百里急报。”
  朱卜花一惊:“还有这种事?”
  “我问过江东门守军、也找到了通政司典簿,说法与西华门卫士都对得上。我从信使身上拿到了驿路印鉴。”昨叶何袖手一抖,亮出一页长卷,上头密密麻麻盖着四十几个小印,记录着从京城到留都的所有换马记录。
  朱卜花抢过去看了一眼,发现是五月十二日从会同馆出发,不由得眼神一凝:“这日子……难道北边宫里的计划也出变数了?”昨叶何道:“北边的事情,你我都不必操心,总之太子肯定是看到这封密函,才会起意逃脱。但现在来看,未尝不是件好事。”
  “好个屁!你还没回答,绕这么一大圈,为什么不用去饮虹桥查那些勋贵了?”朱卜花的脾气越发急躁起来。
  昨叶何笑了笑:“我虽不知那封密函内文,但必然跟咱们筹谋的大事有关。你想想看,太子若知道事涉帝位之争,哪里敢去找那些勋贵?他知道哪个是徐辉祖?哪个是徐增寿?”
  徐辉祖和徐增寿都是魏国公徐达的儿子。靖难之时,徐辉祖率兵抵抗燕王,坚决不降;徐增寿却与燕王暗通款曲,被建文帝察觉后诛杀。昨叶何拿他们俩做比喻,虽然贴切,却颇为恶毒,让朱卜花有些不爽。
  “那你说!太子会藏在哪里?”
  昨叶何的手指在舆图上移动着:“太子登岸的位置,是在竹桥与玄津桥之间的秦淮西岸。他孤身一人,肯定走不远,必有当地人协助。你仔细想想,太子在南京城还有什么熟人?身份不太高的那种。”
  “太子在北方养尊处优,南京哪有私交的庶民文士……”朱卜花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了一霎。昨叶何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变化,立刻追问。朱卜花抓了抓面孔,烦躁道:“只是件小事,应该没关系。”
  “造反无小事,说来听听。”
  朱卜花只好回答:“今天我去玄津桥接太子,那里有个小官,立了些功劳,太子让我赏了他一套马、牌,大概是想当场还掉人情,不愿多有瓜葛。”
  “什么功劳?”
  “太子没说,多半是你们白莲教行事拖泥带水,让他救了太子一命。”朱卜花不忘指责一句。昨叶何没理他的挑衅,沉思片刻道:“那小官是什么职位?”
  “不知道,谁会关心这些!”
  “太子说赏赐的时候,那个小官站在哪里?”
  “那会儿玄津桥头全是人,我怎么会记得!”
  “就是说,他一直在人群里,太子指了一下他才站出来对吧?”
  “是。”
  昨叶何拍了拍手,眼睛一亮:“若是太子要赏,他该早早站出来候着才对,何必退在人群里。我看呐,这是太子既想骗你一套马牌,又不想让你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才故意演的这么一出。”
  朱卜花手里一攥,紧紧揪住了舆图一角,整个南京城霎时皴皱起来:“我去查那个小官来历!”昨叶何却拦住了他:“眼下正是阖城大索之时,太监主持大局不宜分心。这些小事,交给我来处理便是。”
  “你什么意思?”
  “南京城太大,官府能管明面儿,可顾不到暗处。那些藏污纳垢的卑贱沟渠里,还是我们佛母座下的白莲信众们更熟悉些。”
  “不行!岂能让你们这些疯子在城里肆意游走!”
  朱卜花一口否决。他对白莲教一点也没好感。早在几年前,这些反贼还在跟朱卜花打生打死,如今虽然因缘际会成了盟友,可绝不代表朱卜花的态度会有所变化。
  昨叶何盯着他:“佛母的缘法您可以不顾,但若因为这点面子让太子走脱,大计成了泡影,你怎么跟那位贵人交代?”朱卜花死死捏紧舆图,脸上又有几粒疽疮鼓涨起来,他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松开了手。
  “你们打算怎么找那个小官?”
  “我们手里,可有一条上好的猎犬。”昨叶何嘿然一笑。她颧骨高耸,双眼挑立,一笑起来虽然明艳无俦,可眉宇间总透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朱卜花勉强签了一份手令,昨叶何收在怀里,大摇大摆离开守备衙门。她人都离开了,那尖声却还从走廊里飘进来:
  “除去金陵美食,我们白莲教众也要享受一下,在大明都城里抓大明皇太子的乐子。”
  “正阳门?”
  于谦和苏荆溪看到吴定缘所指之处,同时发出疑问。这道城门在皇城正南,乃是与承天门、午门、千步御道位于同一轴线的正礼大门,按说应该戒备最为森严才是。
  “小杏仁,你还记得在码头我跟你说的话么?无论那些反贼多么神通广大,至少有一件事他们算不到。”
  “地震?”
  “不错。”吴定缘看了一眼朱瞻基,又迅速移开视线:“今天我押送人犯……嗯,押送太子从扇骨台回城时,途径正阳门。那里被地震震塌了一角,如今还在修葺,城门是关不牢的,或有可乘之机。”
  朱瞻基冷哼了一声,那家伙又提起了他不愿回顾的耻辱。于谦却喜不自胜,坊间都说南京地震是羞辱洪熙皇帝与太子,可眼下它却成了太子最好的盟友。
  吴定缘把地图叠好,揣进怀里:“现在已经宵禁。我们四个人走在路上太扎眼了,得做点准备。你们在这里等着。”说完他也不等太子准许,自顾钻进自己的卧房,叮叮咣咣不知在干什么。
  屋子里没了他,朱瞻基觉得心里舒服多了。马上就要开始新一轮逃亡了,他闭上眼睛,抓紧时间多蓄积一些精力。苏荆溪看到旁边有炉灶,便隔门问了一声,吴定缘说随你们用,只是别露火光。
  苏荆溪在灶间转了一圈,锅里有半张起面饼,橱斗里搁着几枚端午节剩下来的龟桃,都是金陵人夏日必吃的汤点。她寻出一个铁铫子,把这些食材都一古脑扔进去,再切了几块板桥萝卜与一把蕹菜,拌些冬舂米,一会儿功夫便煮得一锅非饦非汤的浓糊糊。虽然不伦不类,可味道却浓香润口。
  朱瞻基折腾了半宿,此时早已饥肠辘辘。苏荆溪把铁铫端出来,他懒得盛到碗里,直接拿大木杓往嘴里送,吸溜吸溜吃得格外香甜。吃着吃着,太子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奇怪的动静,侧脸一看,发现声音是从于谦肚子里传出来的。
  于谦连忙后退了几步,口称“唐突”。他从中午跑去锦衣卫到现在,四处奔走,只吃了一个粽子。朱瞻基犹豫了一下,把铁铫子一推,说你也来吃点吧。于谦还想推辞,可肚子又叫了一声,他只得红着脸先谢太子赏赐,然后自己去灶间取来一个粗瓷大碗,小心翼翼地在铁铫子最外缘刮了半碗,捧着吃起来。
  两人适才对骂的小小尴尬,就在这一次推让里烟消云散。食物化为力量,在朱瞻基周身飞速流转,暖洋洋的如同升仙一般。他心满意足地搁下木杓,发现于谦的碗也已经空了,看来他是真饿了。
  饱暖致多思,朱瞻基这时才想起来,这位忠直小臣奔走半日,自己居然还没顾上问他的年齿履历。他暗暗提醒,这些黜陟之事可不能轻忽,不然会冷了臣下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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