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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十五日 第17节

  “我们南下,坐的是漕船。到了扬州之后,汪极请知府出面宴请,地点就设在他家一条浮于邗水的大游船上。那条船仿宝船样式,其实是一条入不得海的江舟,专供宴乐游江之用。宴席结束之后,汪极直接宣布,拿这条船报效皇室。次日我就是坐这条船,来到南……”
  说到这里,朱瞻基自己也觉得不对了。
  昨日正午时分的宝船爆炸,最大的疑团是那些火药从何而来。正如此前吴定缘分析,能搞出这种声势,至少得有一千斤精制虎硫药。可谁那么神通广大,能在东宫护卫眼皮底下,把这么多火药运进船去?
  倘若这宝船是汪盐商在宴会现场报效,那么这些火药的来历便可以得到解释了。
  宴会之前,那是汪家自己的船只,无论运什么进去,旁人都难以觉察;汪极在宴会上当场报效宝船,一应水夫船工自然也是汪家赠送。宴会散了以后,太子直接坐船南下,东宫护卫根本没时间进行彻查。这位汪极当真是处心积虑,打了一个极其巧妙的时间差,让东宫全体置身火药之上而不自知。
  如此说来,汪极恐怕与朱卜花也是一党,都参与了这个横跨两京的宏大阴谋。至于郭芝闵,他大概是专程赶到扬州,就为了说那一句“何曾食万,今见之矣”的典故,给汪极制造一个合适的理由,把宝船送给太子。
  船上的三个人都万万没想到,你一言、我一句,居然用各自掌握的消息拼凑出了真相的一角。苏荆溪没想到,自家未来夫婿居然也参与了这一场前所未有的叛乱,神情颇为不安。
  朱瞻基看出她的心事,大手一挥:“苏大夫担心什么,他是他,你是你,既然还没过门,苏家不会受牵连。”苏荆溪勉强“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难怪郭芝闵没有去东水关码头,他肯定也知道有爆炸危险……”于谦喃喃自语,又看向苏荆溪:“苏大夫,你可知他平时都在哪里活动?”苏荆溪还没未回答,一个声音从船舱外传进来:“想找郭芝闵?我知道。”三人同时转头,原来是吴定缘摘下斗笠,把脑袋探了进来。
  于谦皱眉:“你也认识?”
  吴定缘道:“他住太平门内的御赐廊,对不对?”苏荆溪点头。吴定缘啧了一声:“他已经死了。昨天一早,我爹接到消息,说御赐廊里砸死了一个监察御史。我去现场看过,他是先被人弄死,再摆到床上,结果赶上地震又被砸烂了脑壳。”
  于谦悄悄侧眼去看苏荆溪,只见她的肩头恰到好处地震颤了一下,但仅此而已。
  “现场勘验尸身是你?”苏荆溪的声音略显低沉。吴定缘把验尸的观察如数说出,苏荆溪微微颌首:“判断得很准确,确实是先被人所杀,再被梁柱砸到尸身。”她没再说什么,眼神里带着几分惶惑,几分颓然,却没什么悲伤。
  这位郭御史,只怕是整个布局里的一枚小棋子,完成了使命,便被毫不留情地扫出棋盘。朱瞻基拍了拍船帮,有些恼火地说道:“金陵御史、扬州盐商、禁军内臣……怎么这一个个全都跟朝廷对着干。那幕后之人,到底给了他们什么好处?”
  “恐怕……这与好处无关。”苏荆溪抬起头,“殿下有所不知。民女之前诊治过几个官员,他们一聊起迁都来,无不心怀惴惴。”
  “为什么?金陵重做京城,他们岂不都是正经京……”朱瞻基顿了顿,突然反应过来了。大明本来南北各有一套班底,若是把国都迁回金陵,两套并做一套,官位要削减一半。所以迁都这事,在南京官场引起的波澜比京城还大。
  “是这样吗?”
  朱瞻基看于谦。他是南京官场的,最有发言权。于谦胸膛一挺:“臣绝非恋栈之人!”言下之意,其他人自然是人心浮动、前途未卜。
  朱瞻基陷入沉思,他知道迁都之议必然会触动某些人的利益,却没想到居然会反弹得如此强烈。南京之乱的根源,就在这里。若无官员们滋生出的惶恐情绪,只怕幕后黑手也没那么容易得手。
  不过吴定缘没容他们三个再做讨论,一拍蓬顶:“好了,不要聊了,我们马上下船。”
  于谦精神一振:“这么快就要龙江口了?”他往外看了看,黑暗中一片低矮的屋脊轮廓,哪里有龙江夜雨的气韵。吴定缘看了他一眼:“你想太多了,还没过西水关呢。”
  “那干嘛下船?”
  “朱卜花不是蠢材,怎么会算不到我们走水路?西水关毗邻龙江,是第一时间要戒备的,我从来没指望走那里。”
  于谦略觉脸上热辣,亏自己刚才还高谈阔论讲解路线,居然全错了。
  “放心好了,我会把你们安全送出去,再去救玉露。”
  吴定缘难得没有刻薄一下,只是催促着赶紧下船。他们从船舱里摇摇晃晃走出来,发现小船停靠在了一处河阶码头。这里说是码头,其实就是被暴雨冲塌的土岸一角,附近居民因陋就简,都跑来濯衣洗菜,久而久之形成了一处近水低台。
  这里已经出了“十里秦淮”的繁华地带,接近城区西北。从这个码头向外延伸出去,可以看到一条坑坑洼洼、满是人和牲畜脚印的黄泥路面。大大小小的土坑里盛满了浑浊积水,落着一层蝇蚊,成分复杂的陈腐臭味弥散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苏荆溪抬起手背,下意识地掩了一下鼻子。吴定缘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嘴角微翘:“三位都是锦衣玉食的贵人,凤凰难落沾屎的枝,接下来要走的路可要仔细了。”
  于谦说:“这有什么,我也曾假冒粪工……”话没说完,左脚“啪叽”踩进一片泥泞,皂靴登时沾满了黄泥点子。朱瞻基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他在漠北军营都住得惯,这种场合反而比于谦适应更快。太子笑完于谦,还不忘回头去扶了苏荆溪一把,让她顺利迈了过去。
  他们离开小码头,沿着土路走了一段,远远似乎可以看到一座小山,在黑暗中形如虎踞。于谦瞪着眼睛分辨了片刻:“清凉山?难道这里是石城门吗?”
  “对,从这里再往西北走,就能离开府城,进入外城郭。你们就能出去了。”
  “原来你是想这么走啊。”于谦喃喃道。
  他在南京住了数年,多少也了解一点整个城中格局。整个留都分做不甚均匀的内外四层。最内层是宫城,乃是天子燕居之所;再往外是皇城,乃是百官办公之地;再往外则是应天府城,石城门恰好位于这一环的西边。
  当年洪武爷修完这一圈城墙后,发现雨花台、钟山、幕府山皆在城墙外侧,倘若外敌架起大炮,很容易居高临下威胁城内。于是他又在府城外头修了一圈外城郭,这圈城郭北至燕子矶,东抵钟山东麓,南括雨花台,占地极广,周长有一百八十里,把府城周围山势尽数包围。
  这么长的地段,不可能全按府城砖墙的规制来建,大部分地段皆是夯土城垣。尤其是西北一带,因为毗邻长江,水患严重,在临江的上元门北边有一个缺口,可以直抵江边,是这些逃亡者逃离留都最好的路线。
  可问题是,他们如今还是身在府城范围内,仍旧过不去城门啊。
  于谦看吴定缘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想莫非这出去的法子,就着落在他背着的那一具琴上?可这种破落鄙俗之地,又怎么会用得上这种雅物?
  他一边走着,一边左右张望。这一带靠近西郊外郭,远不如东边那么繁庶。道路两侧几乎没有楼阁庭院,多是逼仄的棚屋土墙。这些简陋的房屋毫无规划地散布开来,中间只有歪歪斜斜的荆尖篱笆分割。
  这里叫做杨家坟,大概原来是某个杨家人家的祖坟所在。南京城扩建之后,便把这一片也括进来了。虽说也属南京城的一部分,可于谦从来没涉足过这一片区域,感觉和东边完全属于两个世界,冥冥中似有藩篱相隔,就连气息都不太一样。
  吴定缘带着他们步行了约莫两水刻的光景,终于停下脚步。头顶突然传来数声哑哑叫嚷,十几只乌鸦从一片老槐树里飞出,越过他们消失在夜色中。这时其他三人才看到,前面阴森森的槐树林里头立着一座小庙,看殿庑形制好像是一座城隍庙,规模却很小。
  这庙大概年久失修,殿顶的脊兽残缺,瓦片剥落,门窗板子不知被卸到哪里去了,只留下黑洞洞的三个口,在夜里透着森森冷气。跟应天府前那一座堂皇的都城隍庙一比,简直天差地别,更像是泰狱阎罗的祭庙。
  吴定缘在小庙不远处的林中找了片平地,摘下朱红套子,把琴轻轻搁下,又垫了几块石头,对朱瞻基示意道:“大萝卜,你来弹。”
  朱瞻基一怔:“你叫我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这蔑篙子给于谦起外号就算了,现在居然亵渎到自己头上。
  “别说废话,快弹,大萝卜!”
  “在这?”
  “在这。”
  在这里弹,难道是要给鬼听?朱瞻基勉强压下诧异:“弹什么?”吴定缘想了想:“随便,够响就行。”
  “……”朱瞻基还从来没听过这种无理要求。他无奈地盘腿坐下,先调了一下琴轸,略抚了几下,登时感觉这琴品相不凡。弦声清冽,余振袅袅,与琴身隐有共鸣,纵然跟宫中所藏相比,亦难分轩轾。
  既然吴定缘说随便弹奏,朱瞻基略想了想,右手春莺出谷,左手秋鹗临风,十指做势,弹起《乌夜啼》来。
  这首《乌夜啼》的来历,是说后汉何宴下狱,女儿听到有寒鸦夜鸣,认为是父亲出狱之吉兆,遂做此曲。朱瞻基刚才看到群鸦飞起,触景生情,便想起了这首曲子,算是给自己的遭遇讨个口彩。
  这曲子拟于寒鸦,所以旋律上多收角音,以夺羽韵,好似在描摹反哺、争巢、振翅、夜鸣之事。朱瞻基的琴艺学自舅舅张泉,讲究心韵合一。他弹着弹着,心意完全沉浸下去。他想到远在京城不豫的父皇、处境不明的母后、立场不清的兄弟以及那已化为飞灰的大伴,手指搯撮泼剌,流泻出一种强烈的情绪,人、曲与琴三合为一。不知何时,琴师的眼角有莹莹的泪光闪过。
  吴定缘虽听不出所以然,但觉得琴声勉强算是响亮,便不再出言催促,把目光放回到那间荒芜小庙去。
  待得朱瞻基一曲即将弹毕,那小庙里忽然有了动静,好似有什么鬼魅一闪而过。于谦吓得一激灵,刚要提醒太子,却被吴定缘拦住。
  “把双手举起来,不要动。”吴定缘严厉地下了命令,“这里的主人,疑心病可不轻。”
  于谦和苏荆溪只好学着他的样子,伸直两条手臂,高高吊起。过不多时,他们的头顶沙沙作响,什么东西蹿上了槐树顶。
  朱瞻基弹完一曲,右手习惯性地从一徽抚至七徽,然后轻轻压住琴弦,吐出一口气来。两侧的四棵槐树上,突然窜出四条白色巨蟒,形体在黑夜中清晰可见。苏荆溪“啊”了一声,却被吴定缘按了回去。
  苏荆溪再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不是蟒蛇,而是四条白色的粗麻布条,直直沿着槐树干垂下来。布条突然扭动几分,数十个人影从树顶顺着布条往下溜。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干净利落,一下子就落到地上,把他们几个团团围住。
  “白龙挂!?”
  于谦惊叫一声。他嗓门本来就大,槐林一震,令那些刚落回树枝的群鸦重新惊起。
  就在于谦惊叫的几乎同时,富乐院三曲里一个更大的声音也炸裂开来。这声音洪若霹雳,令院厅里摆的几株道州兰瑟瑟发抖。
  “快说,你的相好吴定缘在哪里?!”
  朱卜花恶狠狠地质问道。那张可怖的肿脸,像极了《目连救母》宝卷里的地狱恶鬼。红玉被他的大手扯住胸襟,被迫在近距离与这张鬼脸对视,惊慌地连连摇头。
  朱卜花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他揸开五指,狠狠搧在红玉的脸上,然后一脚踹翻在地。
  童妈妈在一旁脸色铁青,她只道那几个人是些行迹可疑的小贼,没想到居然是在逃的钦犯,而且还惹来了一位禁军统领。看这位鞑子势若疯狗,童妈妈忍不住担心,别说赏钱的事,自己搞不好也会被红玉牵连,瓜蔓抄可不管你是假母还是真妈。
  朱卜花抬起右腿,把高筒毡靴踩在红玉脸颊上,轻轻碾动:“臭婊子,你说还是不说?”
  童妈妈忍不住劝了一句:“这位……这位爷可轻点,若是死了,教坊司那边须不好说。”这些罪籍官眷,都在教坊司经历那里挂着号,若闹出人命,官府是要过问的。朱卜花听了,靴跟碾得更加用力,脸颊几乎被踩出血来。
  红玉一个三曲的琴师,哪来熬得住这种酷刑,手指在半空不断乱抓。朱卜花把靴子略抬几分:“现在愿意说了么?”红玉委顿在地,蜷缩着不住喘息。待得朱卜花又催问了一句,她方才断断续续道:“他们……定缘说他们要尽快出城,从这里乘浮夜船去西水关了。”
  朱卜花冷笑道:“莫把我当傻子,西水关戒备森严,他们怎么会自投罗网?”红玉怯怯看了童外婆一眼,怯怯不敢言语。
  朱卜花看出她这点小动作,横眼一瞪童外婆:“滚开!”两个勇士营士兵把她直接架出院厅。红玉这才揉着脸道:“我妈妈有个老情儿,在西水关做门吏。吴定缘许了百五十两银子,我又求她卖个人情。妈妈这才答允,但不许我说出来……”
  一听这话,朱卜花让人去童外婆屋子搜查,果然搜出一个银鞘子。打开验看,确实是吴定缘昨天从锦衣卫支走的银锭。朱卜花勃然大怒:“这通条戳不死的婆子,还装无事人在这里劝解!”立刻唤人把童外婆拽过来。
  童外婆进了屋,朱卜花二话不说,先过去对胸口狠踹了两脚。童外婆疼得满地打滚,朱卜花问她西水关是不是有个老情儿,她说是,又问是不是收了吴定缘百五十两银子,她说是为姑娘收着。朱卜花一见她承认了,哪里肯听解释,又是一通狠打,直打得婆子有出气没进气。
  这时有人匆匆来报,说巡河在西水关附近河面,发现一条顺溜漂下的乌蓬船。朱卜花一听大急,又踢了婆子一脚,带着人匆匆离开。
  红玉眼见着妈妈趴在地上不动,心里暗暗庆幸。吴定缘临走之前,跟她面授机宜,说童外婆眼神闪烁,怕是心中有鬼。倘若她顾念母女情分,不去出首,还则罢了;若她去报官,红姨便可以把这些事一古脑全栽到她头上。
  童外婆在西水关确实有个老情人,那百五十两银子亦是真的。可经吴定缘这么一摆布,却成了协助钦犯出逃的铁证。红玉素来知道这孩子心思缜密、手段出众,今夜才算是真正领教。
  这番折腾动静不小,富乐院的龟奴、小厮、姑娘都凑过来看热闹。红玉吩咐几个小厮把童妈妈抬去屋里,自拿出一两银锭叫人去请医师,周围的人纷纷赞她孝顺。红玉安排完这些,正要回屋子,却听到那两个守门的龟奴哇哇乱叫,突然腾空而起,摔到十步开外。
  红玉正自惊疑,一个大汉缓步走进来。这人跟朱卜花不太一样,朱卜花是体型庞大,而他则是浑身凝实,薄衫下的肌肉极硬,动起来如山峦移位。一条疤痕从额头横贯而过,像是被人掀开过天灵盖,最奇怪的是,这疤痕上还擦着一条新鲜的血迹。
  红玉一看到他,嘴唇立刻抖了起来:“梁兴甫?”
  梁兴甫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吴定缘呢?”红玉咽了咽口水,说他们去了西水关,朱卜花已带兵前去追赶了。梁兴甫听完之后,没急着离开,双眼依旧盯着红玉。红玉顿觉泰山悬于头顶,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梁兴甫点了点额头上的血迹,语气有些缥缈:“怜彼世人,如在火狱。铁狮子已被我化去残蜕,只是他不愿独登极乐,让我来找吴定缘,一并渡化西去——他在哪里?”红玉知道他和吴家之间的恩怨,也知道这人的脑子有点问题,强忍着恐惧,把去西水关的谎言又重复了一遍,然后闭上了眼睛。
  他的压迫感实在太强了,她不指望瞒得过去,只等他发怒动手,只求速死。可梁兴甫没动手,反而环顾四周,突然问了一句:“一个琴姑,这里怎么会没有琴?”
  “送……送去修了。”红玉从嘴唇里挤出蚊蚋般的声音,连自己都不信。
  梁兴甫却似没听见一样,负手在院厅里来回踱了几步。墙壁上挂着七、八幅画卷,都是恩客所赠。他停留在一幅墨画前。这幅画的是王维的《竹里馆》,取意“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两句。落款是江南一位名家,旁边贴的绢条上却是另外一个名字。
  “城北白龙挂的大龙头?他赏琴的品味,可不比盗粮手段逊色。”梁兴甫随手扯下绢条,绕在指头里,语气淡漠。
  红玉“噗通”一声跌坐于地,再不存一丝侥幸。在梁兴甫的逼视下,自己简直像被剥光了一般,毫无秘密可言。可她等了许久,却不见对方动手,一抬头,发现梁兴甫已然离开。红玉瘫在地板上,手脚彻骨冰凉,脑海里只回荡着一句话:“定缘,你快逃啊,快逃啊……”
  可惜这一句呐喊,吴定缘注定听不到。
  他此时正在槐树林里站定,直视着那荒芜小庙的正门。至于那十几个用白布条滑下来的精壮汉子,则封死了所有人的退路,站开一段距离,直勾勾盯着他们。
  过不多时,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从漆黑的庙门里悠悠传出来:“红玉姑娘这具洗月,可谓是琴中上品。适才那一曲《乌夜啼》,尽得气韵之妙。悚悚长夜,能听到这样的琴曲,足可以安神了。”
  吴定缘根本不接那茬儿,言简意赅道:“老龙头,我们要借道出城。”声音对他的不通风雅很是无奈:“我欠红玉姑娘一桩人情,想不到她会愿意用在你身上。”
  吴定缘迈开步子,朝着破庙里走去,他的身影很快便被门内的黑暗吞噬。其他三个人留在槐树林里,在一圈充满警惕的目光注视下等待着。
  朱瞻基不自在地挪动一下脚步,悄悄对于谦说:“你刚才说白龙挂,这是个什么?”于谦警惕地看了一眼四周,低声——他自以为的低声——说道:“殿下,这个白龙挂乃是南京西北有名的一个盗社。”
  “盗社?盗贼也能结社了?”朱瞻基觉得有些荒唐。于谦道:“南京诸多势力交织,远非官面上那么太平。有些地方,比如咱们现在的杨家坟,恰好位于西城兵马司和北城兵马司的交界,两边都不管,遂得以孽生奸邪。”
  “那他们为何叫白龙挂?”
  “这些盗贼擅长以白布为绳索,飞檐走壁,挂墙吊仓,专门窃取留都粮仓,所以称之为白龙挂。”
  朱瞻基听得瞠目惊舌,难怪那些个汉子身手如此矫健,原来都是在翻粮仓时练出来的:“这么明目张胆?难道应天府不管吗?”于谦苦笑着摇头:“官府也抓,可是野火春风,又怎么烧得尽。至少白龙挂的龙头从未落网过,殿下千万小心……”说完他朝庙里瞟了一眼。
  刚才说话之人,应该就是白龙挂的龙头。吴定缘能找到他们帮忙,可见应天府与白龙挂一向有勾结。朱瞻基大为激愤:“留都脚下,贼人居然还如此嚣张,以后百姓还怎么看待朝廷权威?等我回京城,一定得好好整肃一番!”
  两个人正低声聊着。吴定缘从庙里走了出来,身后多了一个老头子。老头子一身白麻,好似带孝一般,花白头发梳起一个小发髻,一对细眼几乎被褶皱淹没,完全捕捉不到他的情绪。
  “就是他们要离城。”吴定缘指了指他们三个。老龙头眯起眼睛挨个打量了一番,笑了:“有点意思。僧不是僧,官倒是官,不过这个女子嘛……我倒一时吃不准,难道是个大夫?”
  众人都吃了一惊,这老头的眼光未免太犀利了吧?老龙头施了个下马威,转头对吴定缘道:“这三个人的来历,我可以不问。但今晚城中不太平,想把他们弄出去,红玉姑娘的人情可不太够用。”
  “我记得江湖上说,白龙挂一口唾沫一个钉,从来都是言出必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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