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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十五日 第20节

  他们两个赶紧把吴定缘解下来,在地上放平侧躺。于谦还不忘提醒了一句:“太子龙威过盛,不宜近前。”朱瞻基这才想起来,吴定缘看见自己也会头疼,嘀咕了一句“这蔑篙子却麻烦”,悻悻退开一边。
  过了好一阵,吴定缘才算恢复正常。他清醒后的第一句话是:“梁兴甫呢?”
  “烧了……”朱瞻基回头看向依旧燃烧的黄册库。吴定缘眉头一挑,没想到这俩家伙居然能干掉梁兴甫,他擦了擦嘴角的唾沫:“那你们还不快走?”
  “火光一起,巡湖瞬息即至,你留在这里是要等死么?”于谦大声道。吴定缘肩膀一坍,索性靠着幡杆下的石墩瘫下,从腰间掏出那枚犀角如意抛给于谦:“活没干完,抵押还你。我烂命一条,就不当累赘了。”
  “放屁!”朱瞻基怒道:“早知道你他妈的想死,刚才我们就直接走了,何必费这番手脚?”吴定缘抬起头来,强忍痛楚道:“殿下,你……您若能登基,希望下旨找找玉露,要是死了,就给她葬到我爹旁边。我就不必了……”
  于谦发现,这还是吴定缘第一次尊称太子为“您”。朱瞻基冷着脸道:“我又不是她哥!这事你自己去!”吴定缘无奈道:“出口就在眼前,你们沿着西北角的水闸走,便能脱离金陵,就不要在一个蔑篙子身上浪费时间了。”
  朱瞻基从于谦腰间抢下铜炉,用力掷在地上:“那你把这炉子吃了,把发的誓言吞回去。”吴定缘见他耍无赖一样,正要说什么,于谦突然道:“有人来了!”
  原来是一条后湖巡夜的舢板看到梁洲这边起火,急忙摇着撸过来查看。朱瞻基眯起眼睛观瞧,发现船上只有两个穿白褂的瘦弱库夫。他示意于谦管好吴定缘,然后抄起香炉伏下身子,从土台边缘蹭了过去。
  小船很快停靠在湖神庙旁边的石堤旁,两个库夫神色慌张地下了船,正要往库房那边赶去。朱瞻基从阴影处飞扑出来,重重用炉子砸中他们俩的后脑勺,一下子全砸昏了过去。
  朱瞻基把铜炉往船头一搁,一身煞气地回到幡杆前。这次他也不跟吴定缘废话,对于谦打了个手势,两个人半抬半扶把吴定缘抬到湖边,“咚”的一声扔进船帮子里。
  “你贱命一条,死便死了,本王在史书上却要留下无情寡义的名声。没门!”朱瞻基恶狠狠地说。吴定缘躺在船里一脸无奈,他双脚无力,也只能任太子去折腾。
  于谦是钱塘人,对于舟楫不算陌生。他换上白褂,气喘吁吁地摇起船撸,驱使着小船缓缓绕过梁洲。此时黄册库的火势已经惊动了其他四洲的居民,他们呼喊着,叫嚷着,纷纷跳上船朝梁洲赶去。黑暗中的湖面弥漫着焦糊味道,漫天飘荡着火星和碎屑,仿佛在进行一场盛大的扫墓祭奠。
  小船按照吴定缘的指点,朝着神策门方向的水闸悄然划去。
  后湖本来与长江有一条水道沟通。朝廷在建成黄册库之后,为了避免水位上涨淹没库房,在神策门附近修了一道神策石闸,可以调解旱涝水位。也就是说,只要小船能通过这道水闸,沿途再无阻碍,便可以直入长江。
  后湖不算广阔,很快舢板便接近了目的地。月光之下,只见一条三丈宽余的水道蜿蜒向远方延伸,在水道与湖面最狭窄的交接口处,一座拱形的青黑石闸将水面拦腰截断。两侧闸墙高耸,顶端平台刻意雕成龙头模样,隔水对望。
  现在是五月光景,雨水不算多,所以闸洞里的绞关石只放下来五分,水面与闸石之间留有宽阔的空隙可供通行。于谦眼见即将逃出生天,心中喜悦,手里的船撸不由加快了几分。
  可就在这时,他看到水面微微泛起涟漪,一个接一个,似乎远方有频繁的震动传来。朱瞻基和吴定缘也听到不对,纷纷抬起头去看。只见从神策门方向驰来一队骑兵,扬尘喧天,足有十几人之多。他们排成一字长蛇,沿着湖边的窄路急速前行,直直朝着神策闸冲过来。
  吴定缘的眼力极好,借着月光,一眼望见带头的骑兵脸侧挂着一帘白布:“是朱卜花!”于谦和朱瞻基俱是身躯一震,面色煞白。怎么这么巧,刚干掉梁兴甫,这个魔头又追了过来……
  原来朱卜花急吼吼跑去西水关,逮住童姥姥的老相好一通暴打,结果自然一无所获。直到白龙挂的人主动出首,说梁兴甫和疑似太子之人在城墙上发生冲突。朱卜花这才意识自己被白莲教摆了一道,急忙率人赶去府城北边。
  半路上朱卜花又听到消息,后湖走水。他虽不清楚后湖洲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作为一位经验丰富的宿将,朱卜花敏锐地做出判断,太子恐怕是想从神策闸进入长江,便拨转马头朝神策门疾驰。
  经过一路上数次狂奔急转,骑兵掉队了不少,真正跟上朱卜花抵达神策闸的,只有十余个骑士。不过要抓住太子那一队老弱病残,这些兵力也足够了。
  当朱瞻基等三人的舢板即将进入石闸下方时,朱卜花的高头青马也刚好踏上闸墙左侧的龙头台。他在马上侧过头来,看到那条小船飘飘悠悠过来,上头有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朱卜花一眼便认出其中一个轮廓是太子,不由得心花怒放,面上那些亮艳若溃的脓包愈加醒目。
  十几个时辰的辗转周折,太子终究还是要让他来了结。
  朱卜花松开缰绳,从得胜钩上取下自己心爱的西番硬弓,撒袋里拿出一支雁翎箭。从闸头到小船不过二十几步,这个距离绝对不会射失。朱卜花强忍着脸上越发难忍的肿痛,决定尽快把这件事了结。
  船上的人似乎发现不对头,可他们并没什么动作,都僵直地坐在原地,大概是放弃希望了吧?也好,可以更从容地瞄准。就在朱卜花的手指刚搭上弓弦之时,耳边突兀地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朱太监,你的面疽还好么?”
  朱卜花手里的大弓一颤,雁翎箭杆差点滑下弓弦。他拧脖一看,发现在水道的对面,闸墙右侧的龙头台上,站着一个身穿马面裙的女子。她的身躯瘦弱纤细,宽阔的额头上一片明光。乌黑的长发就这么披散下来,湖风一起,遮挡住了大半张面孔,在月光映照下如同一个女鬼。
  “苏……苏大夫?”朱卜花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在这里会碰到她。
  船上的三人,也颇为惊讶。刚才苏荆溪自己留在城头,他们以为她会直接走掉,谁也没料到她居然跑到水闸这里来。
  苏荆溪伸手把头发撩开一点,抿嘴笑道:“我算着时辰,太监应该差不多了,特来相送。”
  “什么差不多?”
  “当然是您的阳寿啊。”苏荆溪说到这里,开心地笑了起来,“您一心忙于公务,可能没觉察到。我一直以来给您喂的虎狼之药,只会让疽病更为严重。如今您阴疽深种,内毒聚积,已呈喷薄待发之势。”
  朱卜花的眼睛天生扁平,可听到苏荆溪这话,他生平第一次把双眼瞪如铜铃一般大。苏荆溪还嫌不够刺激,又笑道:“说到底,您这疽病的病根儿,正是我在烧鹅里下了发物所致。几个月的布局,到底把您给套入彀中啦!我既然种了因,当然得专程过来看见果,才算有始有终啊。”
  她的话里似乎也带有毒素,朱卜花听在耳朵里,脸上的脓包居然开始一鼓一鼓地颤动起来。也许是幻觉,也许不是,怒意正侵蚀着朱卜花的神智,他已无从分辨这种痛痒是真是假。
  “贱婢!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一声怒吼响彻神策石闸两岸。
  苏荆溪的笑容霎时变了,取而代之是一张怨毒的面孔:“朱卜花,你可还记得王姑娘吗?”朱卜花一楞,那是谁?苏荆溪冷笑起来:“你果然不记得了,你又怎么会记得她的名字?她在你们心目中,只有一个卑微女子而已!”说完她又吐出两个字。
  一听这个,朱卜花脸色骤然大变:“你难道……”话未说完,苏荆溪的声音随着风声传来:“她是我最好的手帕,所以你必须要死,而且要死得极其凄惨,惨到让你下了十八层地狱都觉得是解脱!”她素来冷静沉着,此时吐出的每一个字却饱蘸着浓浓恶意,几乎浓郁到要滴出来。
  朱卜花怒意激上头来,把弓身猛然对准了苏荆溪。他正要松开弓弦,射杀这个可恶至极的贱婢,这时一个小小的黑影从闸下船头飞过来,狠狠砸中了朱卜花的左手。他吃了一痛,长箭偏移数分,“唰”地擦着苏荆溪的耳畔飞过,给她的脸颊擦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黑影“当啷”一下落在地上,朱卜花低头一看,发现是昨天玄津桥头他送给于谦的过城铁牌。苏荆溪大难不死,眼神飘向小船,见到一个瘦高如竹竿的身影半趴在船头,仍保持着投掷的姿势。
  苏荆溪认出他是谁,眼神微微一闪,但很快收回视线。朱卜花重新抽出一根箭来,可刚才的怒意令脸上的疼痛沸腾起来,如万蜂叮刺,以致他手腕抖得几乎架不住箭。苏荆溪凝视着这位曾经的患者,语气里微微带有快意:“算算时辰,你体内的疽毒也该瓜熟蒂落了。”
  朱卜花的意志,全用来压抑疼痛,分不出神来讲话,只好怒目以对。苏荆溪上前一步,用极大的声量吼道:“但是,朱太监,我要你知道。即使你们死了,这件事也不算终了。那些冤死的、甚至连名字都不被记住的鬼魂,我会代她们完成临终前卑微的心愿!我会给这件事情,做一个真正的了结。”
  这句话中的某一个字,直直刺中了朱卜花的心神,他一瞬间从极度愤怒变成了极度的惊惧:“你,你不能……”苏荆溪伸出手臂,一指小船,嘴唇轻动:“我能。”
  两字飞出,掷地有声。
  这几个月来疽毒的积聚、筹谋政变的巨大压力,与白莲教的勾心斗角、追踪一夜太子的惶恐愤怒、被一个女郎中处心积虑下毒的震惊,诸多负面力量在朱卜花体内持续酝酿着、肿胀着,早已达到爆发的极限,此时被这两个字轻轻一戳,彻底爆发开来。
  黄绿色的液体,从几十个艳红的脓包顶端喷流而出。朱卜花的大饼脸变成了一团流淌着汁水与烂疽肉,他试图甩掉这些累赘,旋即又被口中吐出的鲜血涂满下颌,变成一幅斑斓惊人的套色彩画。朱卜花在马上晃了一晃,试图抓紧弓身,可庞大的身躯猛然失去了平衡,从神策水闸顶端一头栽倒滚落水中,溅起了一个巨大的水花。
  他再不必受疽病之苦了。
  这个意外的变故,令身后的勇士营骑士们陷入极大的混乱。他们不明白,为何主官跟对面那女人说了几句话,就掉进水里去了?他们中的一部分急忙下马要去打捞,另外一部分想起来此行的任务,看向小船上的要犯,还有一批人直冲苏荆溪而去,要把这杀人凶手拿住。
  湖中的小船趁着这个机会陡然加速,似乎要抢过石闸。有几个勇士营士兵下意识要抬弓攒射,这时船头一个洪亮的嗓门响彻整个湖面:
  “太子在此,反贼朱卜花伏诛!擅动者与首恶同罪!”
  于谦的喊声,在勇士营士兵中引起了更大骚动。朱卜花追查太子这事,只有几个死忠心腹才知道。大部分勇士营士兵接到的命令,是捉拿涉嫌炸船的小奉御。刚才朱卜花一路急赶,身边并不全是心腹,也有一些不明真相的普通骑兵。
  现在于谦突然宣布太子在船上,又说朱卜花才是反贼,众人立刻懵了。士兵们面面相觑,完全丧失了统一行动的能力。没了朱卜花当主心骨,那些心腹茫然无措,连出言呵斥都做不到,更不要说指挥发令了。
  于谦一言挑乱勇士营,小船趁机飞快地钻过沉重的石闸,驶出后湖范围。当小船一过闸口,吴定缘和朱瞻基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同时反摇船撸,让船身稍微缓了一缓。
  苏荆溪毫不犹豫地跳下西侧的龙头,“噗通”一声落到船上。借着月光,朱瞻基看到她脸上似乎有淡淡的两道泪痕。可时间紧迫,他顾不得出言安慰,只冲她摆了摆手,然后埋头摇橹。另外一边,吴定缘也在奋力摇动,脸上殊无表情。
  双橹如飞,这条小船沿着水道轻快前行,很快便将神策石闸与勇士营士兵甩得远远。
  船行出去约摸十几里光景,身后的城垣几乎与地平线平齐,总算没有任何追兵赶至。只见天边逐渐泛起鱼肚白,船前的水道慢慢开阔起来,周遭景色就像洇痕一样从昏白纸面缓缓显现。两岸植被茂密,黄褐色的芦苇荡里夹杂着浅绿茭草与狗尾草,水窠边覆着一丛一丛的红蓼。草香混杂着濛濛水气沁入众人鼻腔,令经历一夜折磨的疲惫心灵为之一舒。
  朱瞻基肩上有伤,他放下摇撸让于谦接手,走到船头眺望。此时朝日将升未露,晨光熹微。他目力所及,可以看到水道尽头接着一条浩渺无边的大江。江面波涛訇响,浪头兴灭,像极了千军万马呼啸东去。
  直到这时,太子方才真正确定,他们终于离开了金陵。
  第十一章
  大江之上,一艘乌篷船正在飞速向东。因为船行顺流,所以不必扬帆摇撸,只消把控一下后舵,茫茫水波自会裹挟着小舟前行。
  吴定缘孤身一人待在船尾,手控舵把,眼神木然地望着早已远去的南京地界。在他身后,于谦拘谨地蜷缩在船头,连睡着了都眉头紧皱;篷舱里传出朱瞻基均匀的鼾声;苏荆溪以手托腮,努力保持着坐姿,斜倚着篷边也陷入安眠。
  整艘船缓缓摇摆着,一片静谧,仿佛江神施展了什么玄妙的安眠之术。
  他们原本乘坐的小船,只是一条巡湖用的舢板,根本经不得江中风浪。幸亏红玉之前给了吴定缘一袋合浦南珠,于谦借来一枚,从江边渔家换到一条乌篷船,才算解了燃眉之急。这些经历了一夜波折的疲惫的人,在确认船安全入江之后,几乎是一躺下便睡着了。
  其实吴定缘也困倦至极,脑壳里始终塞着一块炭火,闷闷不见火焰,却灼得人坐立不安,任凭多么疲惫也安不下心神。
  过去的一天一夜,对他来说实在刻骨铭心。南京一场巨变,两拨神仙打架,却让他这样的蝼蚁惨被殃及。一个最怕麻烦的人,却卷入了最复杂的旋涡之中,父亲惨死,妹妹被掳,仇人现身,他所熟悉的世界被砸了个粉碎,再不能回头。
  一直到现在,吴定缘仍有一种强烈的不现实感,好似这一切只是场噩梦。他习惯性地朝腰间摸去,想用烈酒来解决问题,却摸了一个空。吴定缘忽然忆起,昨天中午他穿过正阳门城洞的巨石之下时,那一瞬间莫名涌现出某种预感,现在回过头想,那竟似是谶语一般:无论来路还是去路都晦暗不清,偏偏在头顶,生死悬于一线。
  一想到这里,吴定缘顿觉胸口发闷。他不得不轻轻放开舵把,直起身来。昨晚梁兴甫捏伤的脚踝气血已通,可酸疼劲仍在,哪怕挪动一点都得咬紧牙关。
  吴定缘在船尾勉强站定,深深吸入一口江风,让一股清气在肺里荡涤数圈,头脑略感清醒。可神志一清醒,郁结之情反倒更为凝实,简直无可逃遁,亦无从消解。吴定缘就这么默然伫立在船尾,瘦高的身躯像一根不知向何方飘摇的芦苇。
  其他三个人足足酣睡了两个多时辰,直到炽热的阳光晒疼了脸颊,方才醒来。最先起来的是苏荆溪,她俯身用江水扑了扑脸,掏出一方锦帕细细擦拭。接下来醒转的是朱瞻基,他是被疼醒的,因为肩上的箭伤又发作了。
  苏荆溪赶紧蹲到太子身边,一手托起拆开的布条,一手按摩着伤口。她的眼神专注,手法轻柔细腻,让朱瞻基舒服得不时哼哼几声。日光从篷隙斜斜地照进来,苏荆溪的额头泛起一层慈柔的光泽,有若观音圆光。光看她此时神态,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昨晚她在神策闸前如罗刹女般的疯狂模样。
  于谦是最后一个醒过来的。他翻身爬起后的第一件事,是挺直了脖子,极目观望江景。此时,小船已经越过江心,朝北岸靠拢而去。从这个距离看过去,河岸景色变得清晰可见。润翠色的草坡高低起伏,一丛丛共生的细叶水芹与棒头草覆盖着水线边缘,形成一条不规则的绿线,连起一长串细小零碎的不规则浅滩。
  算算水程,这会儿应该已经刚过大江北岸的仪真县。
  “你们知道吗?这个仪真县的江畔哪,有一座古渡,名唤扬子渡,旁边还曾有一座隋炀帝的行宫,叫作扬子宫。从仪真到京口这一段江水,以津为号,因宫得名,便被称为扬子江。王摩诘、刘梦得、杨诚斋、文丞相皆有诗流传……”
  于谦兴致勃勃地絮叨着,可惜其他三个人都没搭理。于谦说了一阵无人应和,只好悻悻地从舱底掏出几个裹着腌鱼碎与姜末的饭团,分给同伴。分到吴定缘时,他发现对方双眼布满血丝,心中大为惭愧,忙把饭团递过去:“一直没睡?”
  “我若也睡了,这船一早沉了江底去喂鱼鳖了。”
  于谦知道他嘴臭,也不以为意:“那你现在去休息一会儿?”
  “头疼,睡不着。”
  “那太好了,咱们马上开个会。”
  于谦不顾吴定缘的脸色变得铁青,又去招呼其他两个人。太子和苏荆溪这时也吃完饭团了,于谦把他们叫到一块,然后敲了敲篷顶:“《礼记》有云,预则立,不预则废。咱们从金陵算是侥幸脱身了,但接下来如何返回京城,也是个头疼事,得提前筹谋才好——太子殿下您意下如何?”
  朱瞻基“嗯”了一声。两京之间相隔两千余里,如何迅速北上,确实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他开口道:“咱们这几个人里,只有你多次往返两京,可有什么想法?”
  于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拿起半个吃剩下的饭团,数起米粒来:“今天是五月十九日(戊子),明天是二十日(已丑)……”于谦每数过一天,便从饭团上抠下一粒米,摆在船板上。当摆到第十五粒米,他终于停住了。
  “六月初三(辛丑),请诸位记住这个日子。无论如何,太子在六月初三一定得进入京城——最起码得进入顺天府境内。留给我们的时间,只有十五天。”
  “为什么非得是六月初三?”朱瞻基问。
  “臣在礼部观政时,曾学过一点典仪历法。六月初三正逢天德值日,诸事皆宜,大吉。若那篡位之徒觊觎帝位,这是最近的一个登基吉辰。”听到这句话,朱瞻基心中骤然一抽。于谦这么说,显然认定洪熙皇帝已经死了。他拼命压住脑中翻腾的情绪,把精力集中在眼前的麻烦上。见太子意识到严重性了,于谦用手拂了拂米粒,“所以咱们的一切谋划,都得以十五天为限。超出这个天数,便没意义了……”
  他没继续往下说,可谁都听得出来这个“没意义”意味着什么。六月初三是一个决胜节点,篡位者一且践祚称帝,木已成舟,太子再想翻盘可就难了。哪怕晚到半日,命运都会有霄壤之别。
  朱瞻基默默心算一下,不由得脸色微变。南京至京城的驿路是两千两百三十五里。在半个月内跑完,意味着一日须赶一百五十里路。不过他转念一想,“母后那封密信,五月十二日离京,五月十八日抵达南京,只用了六天时间啊。咱们这么赶路不成啊?”
  “殿下有所不知,本朝缺马,所以传递公文多用步行。每个急递铺都设有少壮铺兵,一接文书,即刻疾奔而出,至下一铺为止。如此前后接力、轮次传递,一昼夜可行三百里。”于谦回答。
  朱瞻基顿时泄气了。这种跑法固然很快,他却用不了。“还是得骑马啊。”他喃喃自语。
  于谦摇了摇头:“骑马也不成。虽然两京之间有官道驿路,可中途坡岭沟壑比比皆是。何况如今已近五月,若赶上雨水泥泞,速度更难提起来。”
  “没关系啊,我们不用跑一昼夜三百里,只要一半速度,一昼夜一百五十里也够了。”
  “再好的骏马,也扛不住这种跑法。”
  “可以轮换着跑嘛。”
  “马能换,人却换不了。殿下您别忘记肩上的箭伤,根本耐不住这种狂奔的颠簸,没到京城就活活累死了,又何苦来哉?”于谦毫不客气地驳回。
  朱瞻基眼神黯淡了下去,可转瞬又亮了:“咱们可以先去中都凤阳嘛。”
  凤阳乃是洪武皇帝的家乡,就在金陵过江后的西北方向。大明开国之后,洪武皇帝在此修建了一座不逊南京皇城的大城,定为陪都,平时驻有中都留守司八卫一所,地位卓然。皇子与宗室经常会被派来凤阳驻扎,先前朱瞻基也曾到过几次,对当地很是熟悉。
  只要他亮出太子身份,得到中都留守司的全力支持,这些根本不成问题。于谦淡淡道:“中都留守,与御马监提督太监又有什么区别呢?”
  朱瞻基顿时噎住了。
  若论心腹,京中的御马监提督太监比中都留守更心腹,又怎么样呢?朱卜花一到金陵便敢反叛作乱。这一场横贯两京的大阴谋,中都留守到底有没有参与其中,谁也不知道。太子在凤阳现身,留守有可能起兵勤王,亲自陪护上京;也有可能把他一捆,送到京城去给新君讨赏。
  还是那句话,事涉帝位之争,人心格外叵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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