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十五日 第31节
纤夫们大概平日在坝上被欺负得太惨了,被这一句口号瞬间引爆了情绪,每一个人都赤红着眼睛,同声高喊起来。无数双赤足踏过浸满肉汁的泥土,化为嗡嗡蜂群,蜇向大杨树下的护坝兵们。
朱瞻基有心想要远离,奈何自己站得太靠中心了,被群情激愤的人群裹挟着,只能朝前冲去。而且因为他手里有短棒,被稀里糊涂地推到了第一线。
此时那些护坝兵终于反应过来,各自抽出兵刃,准备要给这些泥腿子一个深刻的教训。朱瞻基一见这个阵势,情知再犹豫下去,不是被后头的人踏倒,就是被前面的兵砍杀,只好端起短棒,奋力朝前一刺。
只听得惨呼一声,短棒的尖头在对方肩胛爆出一团血花。与此同时,朱瞻基身旁有更多的短棒伸出去,而对面也有不少雪亮的刀刃顺势劈下来。一时间,人体碰撞声、骨头折断声、武器相接声,还有声嘶力竭的叫喊与惨呼,响彻整个礼字坝,把运河河畔变成一处战场。
一员边将曾对朱瞻基说过,战场有着极其独特的气场。当你置身其中时,会不由自主地失去“自我”意识,什么都忘掉了,你会变成大浪中的一滴水、大风中的一粒沙子,一具被战鼓旗号操控的傀儡,只知木然搏杀,直到气绝或力竭。
朱瞻基此时就是这样一种状态。周围的呼喊与血腥如同催眠,让他浑然忘了自己的身份。开始时的搏杀他还有点迫不得已,到后来情绪被彻底带动起来,把短棒舞得如同风车。他一路走来太憋屈了,直到现在,胸口戾气才得以尽情释放。
无论体能还是经验,太子都远超这些纤夫。而这些护坝兵的战力,比起梁兴甫可差远了。朱瞻基一马当先,简直锐不可当,硬生生冲破了阵势,杀到老槐树下。他眼看接近薛孔目的背影,一股嫌恶感油然而生,振臂一刺,一下子把他戳倒在地。
太子觉得爽快极了,回头一看,那个叫孔十八的老头也突破了护坝兵的防线,朝这边打过来。
这个老头的打法,与众不同。别的纤夫都凭着一腔热血,胡乱挥舞棒子,他却保持着极度的冷静,从不轻易出手,观察着敌人的要害。每次棒子一戳,准保有一个兵瘫倒在地。朱瞻基知道,这是真正的老兵才有的搏击风格,他们要以最低的消耗,干掉每一个敌人。
孔十八杀到老槐树下,薛孔目正要爬起身来,却被他一棍子狠狠砸晕在地。这一老一少对视一眼,互生赞叹。两人回头看去,场面上明显是纤夫占优。说来讽刺,这些护坝兵虽然装备精良,可彼此之间缺少磨合;而纤夫们日日夜夜都在一起拉纤,配合起来极为默契,一旦手里有了武器,便是一支精锐兵伍。
“来,再随我杀回去!”孔十八没多余的废话。朱瞻基为了不暴露身份,也只能苦笑着跟上去。堂堂大明皇太子,居然跟着淮安的纤夫们揽起民变,这也太讽刺了。
这一老一小再入战团,从背后给了护坝兵们极大的压力。短短不到一个水刻,纤夫们已经取得了全面的优势。薛孔目以下的三十多个护坝兵、胥吏,通通被干翻在地,重则昏迷不醒,轻则鼻青脸肿。
孔十八见大局已定,便招呼纤夫们在大杨树下排好队伍,然后选出几个人来,把那五个伙食菜桶抬过来,分发吃食给大家。纤夫们早饿坏了,每个人领了自己那份,坐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朱瞻基并不饿,他已经从兴奋状态冷却下来,意识到事情有些蹊跷。削尖的短木棒、整齐划一的口号、进退默契的哨音,这场暴乱恐怕蓄谋已久,只是怎么会这么巧,偏偏在今晚发动?
这个叫孔十八的家伙,相当不得了。不光打架厉害,控制场面也是一把好手。这场面看起来惨烈热闹,实际上却没闹出一条人命来。他们叫嚷的口号,也只是薛贼杀我薛贼杀我,分寸拿捏得很好。
在亲眼看见那具无名饿殍及薛孔目的嘴脸后,朱瞻基完全能理解纤夫们为何愤而反抗。但他好奇的是,接下来他们打算怎么办。要知道,朝廷最怕的,就是这种不受控制的暴乱。他在奏折上读过一些类似事件,大臣们的意见出奇地统一:不问缘由,强力弹压,否则恶例一开,刁民抗法之事便源源不断。
这时孔十八捏着几个馒头过来,坐到朱瞻基身旁:“之前好像没见过,你是哪个甲的?”朱瞻基含含糊糊说是别处调拨过来的。淮安里运河上有五个坝,纤夫经常会被打散编制,来回调配,彼此不认识也很正常。
孔十八没深究,赞赏地拍拍肩:“你刚才打得不错,叫啥个名字?”
“呃……洪望。”朱瞻基回答。
“这么好的身手,折在官府手里太可惜了。”孔十八递给他一个馒头,“洪老弟,你一会儿吃完,记得偷偷把短棒扔了,回原来的坝去。别人问起来,就说没来过。”
朱瞻基一怔:“那接下来,你们打算做什么?”
孔十八叉开两条大腿,用手粗俗地在两条毛腿间挠了挠,又捏起一块馒头:“接下来,我一个人会去自首。”
“啊?你们不准备啸聚作乱吗?”
孔十八“咦”了一声,这词可不像寻常百姓会用的。朱瞻基脸色一变,赶紧闭嘴。好在孔十八没追究这个,呵呵笑道:“憨瓜蛋子,你还真以为咱们要谋反哪?”
“那折腾这么一出,到底图什么?”朱瞻基忍不住问。
孔十八大嘴一张,啃下半块馒头:“洪老弟这你就不知道了。咱们这几百人一闹起来,戴帽翅儿的是不敢真怎么样的,人都抓光了,盘坝怎么办?那些人又好面子,又怕事,所以咱们就先闹一闹,再主动给个交代——我去衙门自首,他们有了面子,首恶服罪,其余不究。至少伙食是没人敢克扣,乡亲们多少能有条活路。”
朱瞻基觉得这人真是不一般,有谋略,有见识,还有担当,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老人的脸上满是褶皱,唯独双眸透着精光,在两侧脸颊上有十来道大小不一的疤痕,有的细长,像是被箭镞划过,有的宽阔,像是利刃砍下的。这应该是个老兵,太子心想。
孔十八三两口把馒头吃完,突然又“啧”了一声,惋惜道:“可惜啊,火候还是差了点。本来我算准在陈总兵回城前一天发动,只给那些当官的留半天时间,谈起条件来就容易多了——谁想到漕船出了这么档子事,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这时朱瞻基才恍然大悟,这场暴动确有预谋,但本不在今天,只因为漕船意外脱扣,这才被迫提前发动。
先前太子还怀疑这事太巧,怎么偏偏在他们抵达淮安的当夜发生。现在看来,根本不是巧合,而是必然因果。薛孔目长年克扣盘剥,纤夫积愤蓄怨日久,两边迟早要起冲突。他们与梁兴甫一番争斗,不过是把矛盾提前激化而已。
“那你去自首,岂不是要砍脑袋了?”朱瞻基发现,自己居然担忧起这老头来。
“嘿嘿,放心好了,咱们又没伤到人命,罪不至死,顶多杖个几十下,又不是头一次了。”孔十八轻松地回答,“我在白莲佛母座下烧香,有她老人家护佑,不会出事的。”
朱瞻基肩膀一僵,这老头竟是个白莲教徒。孔十八没注意太子表情,饶有兴味地问道:“你听过佛母吗?”
“我就听过佛爷。”朱瞻基避开他的眼神。
孔十八哈哈大笑:“佛爷是有的,佛母也有,白莲佛母可比佛爷还灵。她老人家是灵山成道,一朵白莲飞到东土显灵,能免三灾,去八难,专来度化世人。”
“跟戏文里唱的似的,只怕是糊弄人的把戏。”朱瞻基忍不住反刺了一句。他本以为孔十八会破口大骂,自己便可以趁机离开,不料老头闻言,却只是笑了笑:“来世福报、白莲显圣什么的,我是没亲见。可只要莲花坛上烧过香,佛母面前磕了头,从此就是亲切的兄弟姊妹。活着时,彼此都会照应;哪天死了,至少坛里会给你买棺材,烧香烛,寻块宝地埋葬,不至于一苫草席盖着,喂了野狗、乌鸦。你说谁会不愿意去?”
朱瞻基没有吭声。他先前一直以为,白莲教是靠江湖骗术蛊惑愚民,可从来没想到,让老百姓趋之若鹜的动力,居然只是如此微不足道的好处。不过,想想眼前这些纤夫的遭遇,他们只是活着就已拼尽全力,也便不难理解白莲教何以如此诱人。
“怎么样,小兄弟,要不要也来我的坛里烧个香?我就是坛祝。”孔十八一拍胸脯。
朱瞻基尴尬地摆了摆手,正要婉拒,忽然心中一动:“你认识梁兴甫吗?”
“那是谁?”孔十八一脸迷茫。
朱瞻基暗自松了一口气。和他猜测的差不多,白莲教的体制十分松散,各地香坛除了同拜佛母,每个坛祝都自行其是。城里的信徒忙着配合梁兴甫抓人,坝上的信徒却自顾搞着暴乱,两边互不知情。
这是国家之福。倘若佛母能对所有的香坛都如臂使指、如将将兵,那朝廷可要头疼了。
朱瞻基正要开口拒绝,对方却突然示意他噤声,然后把耳朵趴在地面,仔细听了一阵:“奇怪了,怎么有这么多人在靠近,难道是永安营?”
“那是什么?”
“那是陈总兵直属的护漕标军,正经打过仗的精锐。按说这点骚动,犯不上惊动他们……而且他们来得也太快了,不寻常,不寻常。”孔十八念叨着,再仔细听去,面色不由得大变。远处有隐隐的铁甲铿锵声,显然武备齐整,气势汹汹。
河边那些纤夫也隐隐感觉到不安,都把目光投向带头人这里。孔十八大声道:“别慌张,就按原来说的,你们快把短棒都扔河里,各自回甲里!”纤夫们轰然应声,赶紧四下散开。他见朱瞻基还傻在原地,猛然推了一把:“愣着干啥?赶紧回去!”
朱瞻基连忙把手里的棍子一扔,朝河边迅速跑去。孔十八倒提着那把拍晕薛孔目的斧头,双手高举,迎向远处大道拥来的黑影,高声叫道:“是我一人所为,快带我去见方推官……”
话未说完,几个身穿窄袖红胖袄的营兵扑上来,把他凶狠地掀翻在地。同时又有更多营兵掠过身旁,朝着纤夫人群奔去。他们很快追上了刚跑出没几步的朱瞻基,将其拽倒在地,硬靴踏身。
“白莲信徒,追擒莫放!”几十个永安营兵同时大吼起来。
第十五章
吴定缘睁开眼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怪异的牢笼之中。这个牢笼形状是不规则的,它是由数十条如肋骨般的褐色大木条构成,这些大肋木横躺斜插,彼此交错如同一片竹林,只在中间围出一个极狭窄的小空间。
刚才的强烈撞击,让吴定缘脑袋里仍在嗡嗡响着。他强忍眩晕,勉强伸手去晃其中一根木条,可惜却纹丝不动。他再一低头,发现身前还横着另外一具躯体:苏荆溪双目紧闭,额头上一缕鲜血缓缓下滑,在惨白的脸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吴定缘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搞清楚之前发生的事情。
这条漕船从坝上跃下运河后,强烈的冲势让它像筷子一样插入附近的临时船坞。船头一路撞碎闸门、浮槽、吊龙口,然后直通通地顶进船坞尽头的匠作坊。匠作坊里摆着一堆堆加工到一半的榆木舵杆、杉木大桅、船肋板条等大料,被这么一撞,噼里啪啦地散落下来。
他与苏荆溪从船头跌落的同时,便好巧不巧地被这些坍塌的木料给埋住了。幸运的是,这些大木都是厚长条形状,彼此碰撞交叉,没有压实在身上。但船料实在太重了,光靠人力根本没法撼动,活像个关蛐蛐的木笼。
木笼外头一片寂静,不知道梁兴甫是个什么情况。此时吴定缘顾不上那凶神,他先俯下身去探苏荆溪的鼻息,呼吸微弱。他好歹做过捕吏,多少知道一点急救之术,便托起她后颈枕在臂弯,去掐人中。
连掐了十几下后,一声虚弱的呼唤从苏荆溪唇间飘出来:“这是骤冲昏沓之症,又不是闭气,掐人中没用,你照我说的做……”
在这种状况之下,苏荆溪居然保持着冷静。她闭着眼睛,断断续续地发出指示,每一个都简洁明了。吴定缘依言施救,其中一些手法不免有肌肤相触,事涉礼法之大防。只是说者虚弱,听者专注,加上牢笼里阴冷局促,两人都生不出丝毫旖旎之心。
苏荆溪的手段高妙,吴定缘执行得认真,过不多时,她总算恢复了些许精神。吴定缘又从她腰间摸出一袋止血药粉,这本是给太子预备的,被他抓出一把抹在苏荆溪额头,再撕了半条袖子缠住。
苏荆溪其实头部受伤甚重,但如今条件所限,也只能勉强这么维持住了。
“这里太冷,得更暖些才好。”苏荆溪半靠着他肩膀,喘息着说道。吴定缘要把外袍脱下来给她披上,苏荆溪说:“人身似火,你来把我抱紧。”她的语气平淡,好似医师在给患者开方子。吴定缘略一犹豫,伸开双臂把她拥在怀里,胸膛紧贴脑门。
他虽然常去富乐院,耳濡目染了不少男欢女爱,自己却从未与一个女子贴得这般近。倒是苏荆溪一点不见尴尬,还凝神去听他胸音:“你心跳得可有些厉害……也好,血流得快,还更暖和点。”说完往他怀里拱了拱,让两人之间再无空隙。
黑暗中,有幽幽的药香冲入吴定缘的鼻孔,以至他浑身僵直,一丝肌肉也不敢挪动。从认识以来,苏荆溪被这个凶暴的南京捕吏骂过、踹过、捆过,见他如今居然瑟缩得像只小乳猫,不觉一阵好笑。她怕他肌肉太过紧绷,有意岔开话题:“也不知太子可曾脱困。”
“在船落下来之前,我把他踹下去了。怎么也比落到梁兴甫手里强,希望小杏仁能捡到他吧。”吴定缘总算稍稍放松了点。
“说起来,这位太子爷可一点也不像个天满贵胄,毛躁、脾气急,情绪起落比江潮还大。”
“那家伙啊,棺材里头搁脂粉——死要面子。”吴定缘刻毒地补充了一句。
反正他们哪儿也去不了,便保持着相拥的姿势,你一言,我一语,描摹起太子性格里的恶劣之处。说第三个人的坏话,永远是两个人聊天最好的佐料,气氛慢慢松弛下来,姿势也变得自然。
“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每次一有人说他不配做皇帝,太子反应就特别大。我猜他如此咄咄逼人,只是为了掩盖心中的恐惧与失落吧,大概平时不甚自信之故。”苏荆溪不知不觉又犯了职业病,“这很奇怪,作为大明皇太子,按说这该是他最不缺的东西。”
“他对旁人的眼光这么在意,大概是因为还在乎什么东西吧。”吴定缘简短地评价了一句。
“听起来,这可不光是在说太子呢。”
牢笼里的空气似乎有些凝滞,吴定缘心里一阵后悔。这女人太擅长从言辞里窥出真意,稍有破绽便会被看穿心思。
“我跟他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能说说吗?”苏荆溪道。她感觉吴定缘的身体僵了一下,不由得笑道:“不必紧张,只是闲谈而已。咱们在这里左右动不得,多聊聊天,有助于保持神志警醒。再者说,反正在瓜洲水牢里,你不是已跟太子吐露过一次心事了吗?”
吴定缘点了点头,虽然他并不觉得太子会记得这种无聊的小事。
“还记得你说出来的感觉吗?是不是像卸除了一点点包袱,根骨都轻了几分?”苏荆溪的语气就像一根藤萝,看似虚弱柔软,却不知不觉缠绕上来,等吴定缘觉察时,发现难以推拒。
“可是……”
“做人坦诚,心无负累。多少烦恼,都是庸人自扰憋出来的。无论如何,总比你靠酗酒来逃避要好。”苏荆溪说到这里,环顾四周,忽然笑了,“哎呀,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再遇着像汪家水牢那样的处境,你我之间也许会变得更坦诚一些,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这里一片漆黑,又动弹不得,除了没有水,倒真与水牢所差无多。苏荆溪见吴定缘还是很紧张,便道:“看来是天意使然。这样好了,你说说你的,我便讲讲我的,咱们谁也不吃亏。”
这个回答大大地出乎吴定缘的意料。那日在瓜洲水边,他开口问王姑娘是谁,苏荆溪避而未答,现在却主动表示要开口。
吴定缘犹豫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好吧……”
他刚要开口,苏荆溪说等一下,然后调整了一下姿势,把耳朵贴在他右胸肋骨上:“人的骨头,亦能传导声音,右胸不存心跳,可以听得最为真切。”
吴定缘犹豫地半伸开胳膊,把手虚搭在她肩头,摆出个搂抱的姿势,再一次讲起了当年变成“蔑篙子”的过往。
低沉的声音化为烟气,缭绕于这个支离破碎的船坞之间,飘过竹架,掠过桐油大缸口,穿过船篷和栈板之间,并最终随着灰尘徐徐落定。这一次的讲述一气呵成,全程苏荆溪听得十分认真。待他讲完之后,她仍保持着聆听的姿势,若有所思。直到吴定缘咳了一声,苏荆溪才抬起脸,道:“感觉如何?”
吴定缘从胸中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确实觉得肩上松快了一点。苏荆溪轻轻笑道:“你可真是个执拗的人啊,只为一个身世,居然作践自己到这地步。”
“也许吧。”吴定缘苦笑着摸摸后颈,“我娘亲从小便说我脖子硬,犟起来几头牛都拽不动,死顶起来能一条路走到黑。我这脾气,也许是随我那个不知是谁的亲爹吧。”
苏荆溪若有所悟,道:“难怪我总感觉你怪怪的。你看,从南京开始,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被动的,都是别人要求的,就没有自己主动想要的。我们苏州有句话:船行无针路,四向皆逆风。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也就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做什么,所以无论如何,都摆脱不开这种茫然。”
“你以为我不想知道吗!”吴定缘情绪陡然激动起来,“可我一个羊角风病患,又能如何?”
“你这个病,其实来得很蹊跷……”一涉及医症,苏荆溪便神情认真起来,“痛病分为风、惊、痰、食、虚、虫等。你一见火光就犯病,听起来该是惊痫之症,想必是曾经遇到过什么可怖之物,埋下了病根。”
“可我在知道自己身世前,并没犯病啊。”
苏荆溪摇摇头,道:“这可未必。惊痫的病根千变万化,未必只有一端。我曾见过一桩病案,病人幼时在雷雨天的稻田里猝遇一蛇,吓昏过去,醒来时全不记得。之后,病人一切行动如常,单看见雷电或蛇都不会犯病,但四十岁那年,恰好又在雷雨天里看到房梁上一条蛇,立刻犯了惊痫。从此之后,即便只遇到雷电或只遇到蛇,都会复发。”
“你是说,我的惊痫,非得是火光和身世之谜凑到一块,才会出事?也是小时候留下的病根?”
“这我可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到,你内心隐藏着一种很深的恐惧,你自己都未能觉察的恐惧。你的一切所作所为,酗酒也罢,惊痫也罢,都是为了避开这种恐惧。”
“胡说,人怎么会害怕自己都不记得的东西。”吴定缘摸摸下巴,不自然地说。
“你也许会遗忘了恐惧的细节,但绝不会遗忘那种感觉。你仔细想想,你酗酒时真的是觉得好喝吗?还是为了换取一夜浑浑噩噩?”
面对犀利的质问,吴定缘沉默不语。苏荆溪盯着他的眼睛:“讳疾忌医,这可不好。你这个病,只有再一次去面对那种恐惧,把它击败,才能够根除……所以你到底在恐惧什么?是外头那个病佛敌吗?”
吴定缘脸色一变,道:“怎么可能!我是打不过他,可不代表我会怕他!”
“你们吴家跟病佛敌之间,恐怕并非仇敌这么简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