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京十五日 第45节
后头的骑乘位置也换了。苏荆溪在前握住缰绳,太子则单手扶在她背上,以尽量减少震动。苏荆溪正在把济南城里的种种缘由说给太子听,她看到吴定缘回眸,微微点了下头,表示不会讲出铁家身世。
吴定缘转回头来,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知梁兴甫现在……是否逃出来了?”
“也许跑了,也许死了,全看佛母怎么保佑呗。”昨叶何对这位护法,似乎并不怎么关心。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吴定缘的语气有点尴尬。病佛敌和自己仇深似海,可自从佛母死了之后,他极其突兀地从劲敌转为强援,甚至主动牺牲断后。这个前后转变太过剧烈,他实在无法理解。
昨叶何轻松道:“因为佛母临终遗命,让我俩来辅佐你啊。”
“不,应该不只是佛母遗命的缘故。”吴定缘说不清理由,但就是有这么一种感觉。他努力回忆着之前的细节:“梁兴甫冲进大校场之后,我听到有人喊出他的名字,结果那些卫官的反应,就像被乞丐打折后腿的野狗子,吓得都快尿了——难过他们之前就打过交道?”
他话没说完,昨叶何突然抬起手:“接下来向左,沿那排赤杨树往前走。”此时月亮不如先前那么明亮,逐渐有云彩遮挡。只能依靠昨叶何的判断。吴定缘按照指示拽动两侧缰绳,调整方向,昨叶何这才接回刚才的问题:“山东都司剿白莲教剿了这么多年,那些卫官可没少在梁兴甫手下吃苦头,记得他的威名不足为怪。”
吴定缘皱眉道:“可听靳荣的口气他与梁兴甫二十多年前就相识了。”
昨叶何忽然回过头,抿嘴笑道:“掌教,说起来这事与你也有点干系。”
“怎么又……”
吴定缘心头一跳,今天揭露出来的真相有点多。不过他咬了咬牙,没有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这是我听佛母说的啊,真的假的我可不知道,那会儿还没我呢。”昨叶何先解释了一句,“二十多年前,梁兴甫本是个盘踞梁山一带的山贼。当时的参政铁铉亲自带兵去剿匪,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把这悍匪收服,从此成了铁的贴身侍卫,随他去了济南。”
“居然是我生身父亲的贴身侍卫?”吴定缘心中一惊,这也太讽刺了吧?昨叶何很享受这个反应。她微微眯起眼,继续道:“燕王谋反之后,铁铉不是死守济南城吗?其间数次城池几乎失守,都是梁兴甫奋不顾身冲上去杀退燕军。于是这家伙暴得大名,连当时的南军总帅盛庸都对他赞赏有加。盛庸特地写信给铁铉,把这位猛将借到帐下。在后来的东昌之战,梁兴甫一人独闯燕阵,杀死荣国公张玉以下九员北将,威震山东。”
原来他俩当年在东昌战场上交过手。靳荣的部下卫官大多是靖难旧部,对梁兴甫的恐怖是有着切身体验的,怪不得他们闻名丧胆。
“后来呢?”
“后来南军还是败了呗。燕王打过扬子江,进了金陵城,连盛庸都投降了。可梁兴甫不齿随盛庸归顺朱棣,便跑回山东投奔旧主,结果恰好看到铁铉一家被抓去了南京。梁兴甫途中数次相救,奈何燕军戒备森严,无法得手,最后眼睁睁看着铁铉身受极刑。”
说到这里,昨叶何伸出指头戳在太阳穴,嘴里猛地一嚼莲子,“嘎巴”一声,很是清脆。“他受的刺激太深,从那以后,这个人的脑袋就坏了。”吴定缘闷头听着,感觉周围的气息越发潮湿起来,隐隐有些闷。他抬起头,刚刚还是星疏月朗的晴空,已变得有些阴霾。
“他脑壳怎么个坏法?”
“他这个脑子里的病吧……按佛母的说法,是他无法接受铁铉一家受刑的事实,所以必须找一个理由,让自己心里能好受点。嗯,就好像你老婆偷了人,这时有个算命的说绿帽子能挡血光之灾,你知道是谎言,但心里便平衡多了——能明白吗?”
“我不明白!接着说梁兴甫!”
“梁兴甫从南京回到山东,重新落草为寇。也不知怎的,他居然在滨州进了白莲教,恰好就在林三的坛里烧香。林三为了安抚他,说铁铉受的是尸陀密法,要通过极度痛苦逼出身毒,随血肉割舍,才会干干净净飞升法界,免受轮回之苦。”
吴定缘脸颊微微一抽,这正是梁兴甫要刮自己时说的那一套理。
“林三本是出于好意,只想让梁兴甫翻过这道坎儿,接受现实。谁知道那家伙的脑子真是坏了,觉得这飞升之法既然这么好,得帮所有亲近的人都超度了才是。那几年他在山东,可没少刮人,还都是铁铉散落在各处的旧部。”
昨叶何说得轻描淡写,吴定缘却听得不寒而栗。
“到了永乐十八年,佛母不是起事了嘛,把他招过去当左护法。为了让永乐皇帝顾不上山东,佛母告诉梁兴甫,铁家尚有遗孤,在南京城里等着超度。梁兴甫立刻赶了过去,在南京城大闹了一通。我后来听他自己说,遗孤没找到,却在冶城山上碰到一位旧人——昔日济南城的捕快钟二勇,现在改名叫吴不平了。吴不平念及旧情,冒大风险救下梁兴甫。没想到那家伙脑子又犯了病,非要超度吴不平一家。
“在他看来是报恩,可吴不平自然认为这是恩将仇报,只好把他撵出南京城了事。梁兴甫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所以两京之谋一起,他便主动要求再下金陵。我绑架了吴玉露,借了他的虎皮,果然铁狮子一听女儿落在病佛敌手里,吓得立刻乖乖与我们合作……”
昨叶何突然痛哼了一声,感觉到两侧的手臂陡然勒紧,仿佛要将她拦腰勒断。昨叶何皱着眉头嗔道:“掌教你轻点。当时我可不知道,铁狮子家里竟真藏着一位铁家遗孤呢。”
吴定缘稍微松开一点,沉声道:“所以梁兴甫态度突变,是因为他知道我是铁铉之子?”
昨叶何撇撇嘴:“我可没敢告诉他,怕他突然发疯,把你刮了送去跟铁铉团聚。”她停了停,又道:“不过估计他自己猜出来了,那家伙除了这个偏执外,其他事上可精明得紧。”
吴定缘在马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个梁兴甫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子,可这疯子却在紧要关头牺牲了自己。到底这是因为佛母遗命,还是因为对铁铉那扭曲的忠诚,他们大概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了。
“其实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昨叶何道,“佛母生前,是唯一能制住他的人。现在佛母不在了,这家伙便成了一匹不可控的脱缰烈马,不知何时就会拖着白莲教跳下悬崖。”
吴定缘眉头一皱:“你和他同为护法,这么说未免太薄情了。”
“只要白莲教能存续下去,我与他的性命都不重要。”昨叶何淡淡道,她扭动身躯,回身看向吴定缘,“倒是掌教你,得早做决断才好。”
“呃?做什么决断?”
“你是铁铉之子,他是朱棣之孙。掌教你接下来到底该如何自处,可得提前想明白。”
“他是我朋友,就这么简单。”吴定缘生硬地回答。
昨叶何嗤笑起来:“朋友?太子落难时,自然认这个朋友,他日做了皇帝呢?就算你不想怎么对他,也得想想他怎么对你。难道他会把他爷爷朱棣从长陵里拖出来,让你鞭尸来报恩吗?”
她的犀利质疑,让吴定缘无言以对只得把缰绳在手边挽了又挽。
“等摆脱了追兵再说……”
“掌教你不能总这么逃避。”昨叶何的声音变得尖厉,“你仔细想想,从你在扇骨台救下太子开始,每一步都是被动卷入,心不甘,情不愿,可曾有一刻是你自己主动要做些什么?”
吴定缘沉默地驾驭着坐骑,看着前方沼泽的双眼却没有焦点。
“若你还是那个没出息的蔑篙子,也还罢了,但你现在是铁福缘!眼看距离京城越来越近,掌教你必须早点想明白,自己到底是谁,真正想做什么。若还是一味逃避暧昧,在那个龙潭虎……”
话未说完,一只大手突然捂住了昨叶何的嘴。她本以为是吴定缘被说恼了,可耳边立刻传来严厉的声音:“不要出声!”昨叶何立刻不动了。吴定缘一勒马匹,翻身下地。他先挥手示意后方的苏荆溪停住,然后盯着脚边那一处小水洼。只见水面正微微泛起涟漪,一圈接着一圈,很有节奏地向外扩散而去。他毫不犹豫地趴在地上,用耳朵仔细听了片刻,旋即起身。
“追兵不远了。都是骑兵,数量至少有两个哨。”
吴定缘面色凝重地说,同时忧心忡忡地看向来时的小路。在潮湿的泥地上面,是两长串清晰的马蹄印。即使月亮渐渐被浓云所遮挡,可在有心人眼里,这些蹄印还是如火炬一般醒目。沼泽就是一把双刃剑,虽然迟滞了骑兵的推进速度,但同时也给他们留下了更清晰的指引。
吴定缘一拽辔头,声音有些嘶哑:“这样下去,我们恐怕没出沼泽就会被追上。必须把他们都干掉,才有出路。”
其他三个人面面相觑,都不太适应吴定缘这突然的积极。干掉追兵?谈何容易,少了梁兴甫,只剩一个伤员和两个女子,怎么去跟人家两个哨的精锐骑兵拼?
“老鼠急了也会咬猫,注了水的蔑篙也能扎人。”
吴定缘仰起头来,此时的天空已是阴云密布,眼看一场瓢泼夏雨即将降临。
第二十一章
高大为抬起右手,扶了扶雨笠的前檐,仿佛这样就能让阴鸷目光穿透哗哗的雨帘,捕捉到逃亡者的身影。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实在来得太不是时候。
他们这一彪精骑漏夜出城,很快便发现了太子一行的动向。那些家伙实在可笑,居然想利用城北沼泽甩开追兵,也不想想,山东都司对济南城附近地势的了解会不如他们?本来高大为这一队人蹑踪而至,已几乎咬住了太子的尾巴。没承想,五月天说变就变,明明前一刻还星疏月朗,突然一阵急雨浇了下来,城北沼泽顿成泽国。
眼前的雨水几乎连成一条线,泥泞的地面泛起无数泡泡,如果放马奔驰,很容易把蹄子陷进去。纵然高大为再着急,也只能下令全体换上雨笠和油披子,放缓徐行。
高大为安慰自己,大雨是公平的,同样也会对逃亡者造成麻烦。对方是两人一骑,在雨中沼泽行进只会更加艰苦。最好是他们贸然强行,然后陷在某一处泥坑里,等着我去收捡。高大为一边想着,一边轻轻磨动后槽牙。
他跟随了靳荣许多年,死活不愿意外放出去做个百户,宁可跟在身边做个亲随。什么政争,什么谋叛,高大为都不懂。他就认准一件事,今晚靳头儿遭的罪,那几个逃亡者都要轮流承受一遍。
高大为同队的这三十多名骑士,都是同样的心思。每个人都目睹了靳荣的惨状,每个人都迫不及待要替主家报仇。对方四个人,只怕到时候还不够分呢。怀揣着滔天的杀意,这队精骑以迅猛的速度切入沼泽,撞破重重水帘,踏过溪沟,在泥泞的地面踏起一朵朵泥花,就像饥饿的狼群横穿森林。
这场雨中的突进约莫待续了一个时辰,他们似乎已抵达了沼泽的另外一端。高大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感觉雨势减弱了一点,对旁人喝道:“咱们到哪儿了?”
“应该到齐河县了。”一个熟悉济南地理的骑士回答。
齐河县在济南的西北方向,有一条西北官道斜穿而过,经禹城、平原和马颊河,在德州与漕河交汇。京城与济南之间的联络往来,都靠这条大道连接。高大为发出一阵冷笑,太子肯定是打算奔德州而去,这最好不过,就怕他漫无目的乱跑。
高大为撒出几个擅长辨别行踪的骑士,重点搜索通往西北官道的方向。虽然大雨冲掉了大部分痕迹,可这些眼如鹰隼般的老兵还是发现了几堆被雨水泡烂的新鲜马粪。
“官道并不是这个方向。”带路的那位骑士一脸迷惑,“他们走的路稍微偏西了点。”
“那是通往哪里?”
“那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条赵牛河,很短,从长清的连杨堤一直流到禹县就断了。”
高大为摩挲着下巴,也有些迷惑。开始他以为太子打算弃马乘船,可是这条河根本流不到德州,何况大雨还在下,河滩跑起马来十分危险,这又是何必?
想了一圈,他也没想明白。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确实往那边去了,而且是两匹马,没有分头逃命的迹象。高大为把雨笠一拍,恶狠狠道:“管他娘的,追上去再说!”骑士们齐声应诺在高大为的带领下,他们死死向着马粪遗留下来的方向,飞速向前追去。
不知太子的坐骑是不是拉了肚子,每走百十来步,地上就会遗落一点点马粪,哩哩啦啦,始终不断,简直就是最醒目的坐标。
暗夜里的大雨,犀利得如同伏兵乱箭齐发。雨笠和油披早就不管什么用了,每一个人浑身都湿透了,连坐骑的马鬓上都浸饱了水汽,随着上下颠簸不断甩出。眼看都要追出齐河县县境了,突然最前方的哨探叫道:“有点子!”
众人一齐向前看去,雨中似乎闪过两匹马的影子,在朝着西边拼命跑。所有人精神一振,追了这么久,总算抓到尾巴了,一时间无不奋勇向前。
他们追着追着,不知不觉进入了一条巨大的土沟里。这土沟阔约十五步,深约二丈,两侧都是陡峭的斜坡,中间是一条蜿蜒长槽,看起来像是个倒梯形。槽底荒芜很久,东一块、西一块的,不是野生灌木就是庄户人家偷偷开的菜田。骑兵们不得不排成一字长龙前行,像一把直刀缓缓插入鞘中。
高大为一边驾驭着马匹,一边问那个带路的骑士:“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古怪?”那骑士道:“这里原来是条河,叫利民河,老发水。洪武年间有个姓赵的县令和一个姓牛的县丞,俩人重新开了条新河,把水全引去了,所以老百姓都叫它赵牛河。这条旧河道,便荒弃成了一道利民沟。”
高大为听完,松了一口气,把最后的警惕也放下了。既然是条干涸的河道,下点雨肯定不会造成什么麻烦。对方就四个人,更不可能设下埋伏。太子那一党大概是慌不择路,所以才会跑进这里来。这种地形,对追兵来说实在很舒服,只要往前跑就够了。
“全力追!”
高大为下达了最终的突击命令。这意味着他们不必再体恤马力,更不必担心伤了蹄腿什么的,只要能达到目的就行。骑兵们齐声发出一声喊,各自催动坐骑,一时间沟底的马蹄声如雨落,甚至压过了真正的雨声。
这条利民沟并不算十分笔直,它的走向就像蛇身一样弯弯绕绕。所幸沟底还算平坦,骑兵们在沟底向前风驰电掣,很快便在一处急拐弯处,追及那几个逃亡者。严格来说,马有两匹,但只有一个逃亡者,看穿着正是太子。他勒马停在拐角处,仿佛在等着他们到来。
高大为一见仇人,眼睛登时红了。他不暇多想,一踢马肚子,拔刀、催速、发令一系列动作同时完成。麾下骑兵也纷纷亮出武器,以高大为为中心,沿两翼向前延伸,赫然是三面包抄用的鹤翼阵。
这些骑兵素质相当可以,在雨夜深沟这种逼仄环境下,仍能如此迅捷地变阵突击。他们与太子的距离在飞快缩短,三十丈、二十丈、十五丈……眼看就可以伸手将其擒下。太子终于动了。他一抖缰绳,转身要跑。高大为正要喝令擒拿,心中却没来由地涌现出两桩警兆。
一桩是太子的身形。太子身材不算长大,略显矮胖,可眼前那位“太子”却是高高瘦瘦。刚才离得远了,还看不太清楚,这会儿凑近了,却能轻易分辨两者差异。
即使是假的,其实也不妨。因为两匹马都在眼前,这意味着真太子弃马步行,根本逃不出去多远,就算逃出去,也赶不及上京,无论怎样都是输。可高大为还未及细思,第二桩警兆又从身后传来。
这是一种古怪的声音,低沉如雷,奔腾如马,还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咆哮和碰撞。它由远及近,推进速度极快,几乎一霎时,便在耳朵里变得清晰起来。高大为浑身的寒毛陡然高竖,直觉告诉他,这个声音比假太子要危险得多。坐骑冲得太狠,一时不及收束,他只好把头转回去。
然后高大为看到了一条龙。
这是一条通体皆是水花的巨龙,水头翻涌,浊浪排空,在暗夜里显得格外狰狞。它扭动着身躯,正沿着利民沟狭长的漕道飞速扑过来。所到之处,沟渠被灌满,蓬草被淹没,矮树与棚舍被冲垮,沟底的所有东西都被水势席卷一空。
仅仅只是一时恍神,队列最后的几名骑兵来不及出声,便连人带马被这股洪水吞没。高大为这才反应过来,声嘶力竭地大吼道:“不要停,向前跑!”
他不愧是积年老将,一念便抓到了关键。这条利民沟的河床有两丈多深,情急之下,根本攀爬不上去,几下就被洪水冲走了。唯一的逃生之路,是沿着沟底向前疾驰,紧贴坡边,边跑边往上切,才能勉强赶在洪水冲过来之前攀上河岸。
骑兵们本来沉浸在抓到太子的喜悦中,却一下子陷入了极度的惊慌。反应比较慢的几个,一下子便被淹没了。其他人吓得纷纷刺马疾行,队伍登时散乱不堪。在他们前面,那个假太子也开始加速跑起来。
于是,刚刚还是杀气腾腾的围捕,一下子变成了生死竞速。他们谁也顾不得谁,都埋头狂抽着坐骑,跃前狂奔。身后的水龙奔腾着、咆哮着,以无可逃避的姿态向前推进,一口口,一个个地把吊尾的倒霉鬼们吃掉。这让幸存者们陷入了更深的绝望。
高大为反应最快,坐骑最精悍,所以跑得比其他人都要突前一些,几乎可以望到假太子的脊背。他咬紧牙关,拼命抑制住自己挥刀劈上去的欲望,继续催动马匹。突然之间,他看到假太子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
假太子猛一提缰绳,双腿猛夹,让坐骑向前高高跃起了一下。高大为登时醒悟,急忙也做了同样的姿势,侥幸跃了过去。可他身后那些骑兵,却来不及反应。只听马匹们突然发出痛苦的悲鸣,前蹄似乎被什么东西绊到,朝前弯折跪地,把主人甩了出去。
而后面的骑兵仍保持着高速,狠狠撞在前方的马匹身上。一个撞一个,接连不断,人与马挤撞成一大团惊慌失措的肉堆。那些幸存的骑兵还没爬起,便被转瞬而至的洪水卷走。原来在这个位置,早早横着一根树干。树干很长,几乎横穿整个沟底,像是咽喉里的一根鱼刺。而且四周满是蒿草,若非事先知道,谁也想不到这里还暗藏了机关。
区区一根木头,居然断送了足足两个哨的精锐骑兵。
毫无疑问,这根本不是什么意外,而是一个精心构建的陷阱。假太子把他们引入利民沟,又在前方设置了障碍,就是为了等洪水灌进来,把这些骑兵都干掉。可高大为想不明白的是,那些家伙怎么会如此熟悉当地水文?怎么会在仓促间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望着前方不远处的假太子背影,一种绝望的怒意,从高大为胸中勃发。他此时什么都不顾了,哪怕拼了自己淹死,也要把这个可恶的家伙一起拖下去。
高大为松开马镫,整个人勉强弓起腰来,大腿蜷缩蓄势。然后他拔出腰间的一把短匕,狠狠刺了一下坐骑侧脖,鲜血直流。坐骑骤然吃痛,拼尽全力朝前又顶上去半个身子,一下子把两人的距离追近到五尺。与此同时,高大为奋力一蹬,整个人借势朝着那家伙的背上跳去。
如果直接把他撞到地上,两人正好同归于尽;即使不能,对方坐骑突然增加了一个人的重量,也决计跑不过身后的水龙。可让高大为完全没想到的是,那个假太子居然在同一瞬间,身子朝上跳去。
他要干什么?
高大为不知道,但他已经飞跃起来,此时只能在半空伸开双臂,猛然抱住了对方的腿。借着闪电偶尔划过的暗光,他认出了对方的面孔——正是那个率先闯入校场、坏了靳头儿好事的家伙,恍惚听人喊过他的名字,好像叫吴定缘?
甭管叫什么,这下你死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