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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京十五日 第48节

  张泉做了个无奈的手势:“大家都知道这是无稽之谈,可汉王那外方真的把天子救活了,他的内方便没人敢不信,也没人敢拒绝参加斋醮——哪个若稍做质疑,万一天子突然驾崩,岂不就成了他的责任?”
  太子沉默下来。他知道这些人不是铁板一块,比如吕震与杨士奇就是死对头,这个节骨眼上谁露出一点破绽,都会被对头抓住把柄。汉王开列的这份名单,显然是算准了他们会彼此牵制。
  “于是这一班公孤诸臣齐聚钦安殿内,日夜祈醮。就连张皇后以下所有嫔妃,也都谨留后宫,不得轻易走动。整个紫禁城被完全封锁起来,由御马监的勇士营内控,外城的五军、三千、神机三大京营与顺天府也收到指令,封城闭门,非上谕不得开启。”
  朱瞻基先是眼前一黑,若三大京营与禁军都被汉王收买,大局只怕没什么翻盘的指望了。但他转念一想,若汉王已掌握了这几支军队,何必还要把青州旗军北调?何必还要玩显见北辰大醮的花活儿?
  再静下心琢磨,汉王应该只是假借为天子祈醮之名,来命令禁军与京营封城,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并未完全控制。形势虽然很糟,还不至于太糟。
  “这要持续多久?”
  “汉王给出了承诺,六日之内,天子病情即可见分晓。”
  “为什么一定要六天?”朱瞻基不太明白。
  张泉道:“因为他在等你的消息。”
  “等我?”
  “五月十二日开始斋醮,六日之后,殿下你算算是什么时候?”
  朱瞻基眼皮一跳,五月十八日,那正是他抵达南京之日,也是宝船爆炸之时。张泉阴沉地竖起一根手指:“天子若在,汉王没机会上位;天子若驾崩,汉王还是没机会,因为你是大明太子,继承顺位无可争议。对汉王来说,唯一即位的可能,是殿下先陛下一步离世,而陛下又无法指定继承人,法理上他才能争上一争。”
  “所以叔叔在等我死……”
  “是的。他搞出那个显见北辰大醮,其实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锁住有资格代发诏书的重臣,不让他们把你中途召回。等到五月十八日你一到南京,和宝船一起化为飞灰,斋醮便可以停了。届时你们父子双亡,汉王便可以用国无长君作为理由,名正言顺地要求兄位弟继了。”
  这个可能性一说出来,朱瞻基和于谦同时点了一下头。他们虽不清楚京城变故,但对两京之谋的最核心缘由,已有类似的推测。只是其中有些事,实在无法宣诸口笔。
  要知道,按照统绪,洪熙皇帝与朱瞻基若故去,该由越王或襄宪王之一登基,张太后垂帘听政。但永乐皇帝上位,就是以藩王攻天子,以叔父伐亲侄。如今汉王若做同样要求,只怕靖难复现。
  朱瞻基不免愤愤道:“连舅舅你都看得这般清楚,那些公孤重臣难道就任由汉王施为?”
  “不然,不然。”张泉摇头,“那些人之所以同意参与大醮,也是考虑到能守在陛下身边,不让汉王有矫诏的机会。只是他们并不知道,汉王居然会同时在南京对太子下手。这事若不是我提前离开京城,也是想不透的。”
  “对了,舅舅你是怎么提前离开的?”
  “这还多亏了我姐姐啊……”张泉说到这里,双目一肃,一时间悲戚、钦佩与感动等种种微妙情绪,浮现在白皙的面孔之上。
  “在钦安殿内,唯一觉察到汉王可能会对你下手的,就只有你的母亲张皇后。可她也要参与大醮,无法离开,只能趁着京城封禁之前,传出两通消息。一通是给我的私信,她知道我常住通州,不受封禁之限,是唯一能传出消息的人。刚才我说的宫中之变,小部分是事后揣测,大部分是她说与我知的。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她居然用皇后凤印与皇帝亲亲之宝,发出一通急递密诏给你。估计考虑到要走官驿,她没敢把话说得太明显,只好在用宝上做了暗示。”
  “母后……”朱瞻基一想到张皇后苦苦守在半生半死的父皇身边,外面强敌环伺,还不忘惦念远在千里之外的儿子,眼眶顿时湿润了。
  那封信太及时了,十二日送出,十八日便到了南京。倘若张皇后稍有犹豫,朱瞻基恐怕已死在南京皇城里了。
  “我姐姐从小就是个有主见的聪慧女子,坚毅果决。当此危机之时,若不是她见机传出这两则消息,咱们舅甥乃至洪熙一脉都要倾覆。”
  张泉掏出一方金丝手帕,让朱瞻基擦擦眼泪,继续道:“我离开京城之后,起初不知该如何是好。汉王只怕早早在地方收买了无数党羽,我无从判断谁忠谁奸,便不敢轻易惊动官府。”朱瞻基听到这里,面色一红,所幸手里拿着手帕一挡,张泉倒也没觉察到异状。
  “当时我急于知道南京的情形,可时辰实在赶不及。我忽然想到,我跟泰州郭纯之有飞鸽交往,便飞去一封书信,隐晦地让他帮我探查一下南京情况。没想到,太子您居然亲自从郭家放飞回鸽,我大喜之下,便急忙沿漕河南下,估算在临清与你会合。”说到这里,张泉笑着看向于谦,“只是我在临清没等到太子你,反而遇见了这位于廷益。他可真是忠直之臣,在临清漕运码头之上,以东宫藉僚的身份公开征募船只水手,那可真是声若洪钟、慷慨激昂,惊动了整个临清,把敌人设下的暗桩全炸出来了。我恰好也刚抵达临清,倒是省了相认的麻烦。几经周折,我把他从敌人的手里救了出来,两下交换情报,这才知道殿下那边的情况。”
  无论是朱瞻基还是吴定缘、苏荆溪,看向于谦的眼神都有几分心疼。他们没想到,于谦居然会用这么笨拙的办法。可再一想,凭他孤身一人,若想迅速联络上张泉,也只有此法可行。
  张泉只说是“几经周折”,但敌人是打算在临清全力阻击太子,于谦这么大喇喇站出来,其凶险程度只怕不输济南。
  于谦捋了捋胡须,半是决然半是坦然地说道:“我没苏大夫的医术,也没吴定缘那么强悍,索性堂堂正正,行正攻之法。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在临清公开露面,一来好让张侯得知,二来可以令敌人误会殿下也在临清,您在济南的行动压力或可减少几分。”
  “于廷……于谦你真是……就不怕被碾为齑粉吗?”
  不直呼其名字,实在不足以表达朱瞻基此时内心的情绪。
  于谦从容道:“臣在瓜洲之时,看到过别人在搅石灰粉。当时臣就在想,历代名臣都自比凤凰、麒麟,而臣只要做这清清白白的石灰便够了,哪怕粉身碎骨,亦不为憾。”
  朱瞻基眼眶没来由地一热,他想挣扎着起身,去搀搀这个南京城里的小行人。于谦却抢先一步,从怀里取出那一尊小香炉,双手奉上。太子接过香炉,摩挲着上头的划痕,百感交集,忽又递给旁边的吴定缘:“你瞧瞧,来,你瞧瞧。”
  吴定缘面色僵硬地接过铜炉,看到自己的血手印犹在,轻轻叹了一声,轻到只有他旁边的苏荆溪听得见。
  于谦接着张泉的叙述,继续讲道:“我与张侯会合之后,本意想去济南救援。但张侯认为敌情不明,贸然前往容易坏事,遂按原计划赶往德州。狻猊公子在漕河上的势力可真不小,若非张侯交游广泛,有一批江湖上的朋友帮忙,只怕我等中途就得被拦下来。”
  “狻猊公子?”太子听到这名字,有些诧异。
  于谦挠挠头:“这是汉王派来拦截我们的一员干将,只是听闻其名号,却不知来历,不过他造成的麻烦委实不小。”
  这时吴定缘忽然开口道:“我听昨叶何说过,她们白莲教在淮安时被夺去了指挥权,就是狻猊公子出面。”
  张泉一双锐目扫到吴定缘身上,很是好奇。他交游广泛,但真没见过这种丧气满满、意志消沉的人,可偏偏是这种人,成了太子北归的最大倚仗。他到底何德何能,让太子绕路去了济南?可惜这时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张泉沉思片刻,抬手道:“且听吴捕头的意思,把她暂时叫进来问话。”
  昨叶何很快被唤回,听到这个疑问,她不由得笑了。于谦板着脸说你笑什么。昨叶何伸出两个巴掌,又弯下小拇指:“其实不必问我,你们也猜得出来。龙生九子,各有所好,那狻猊是第几子?”
  在座的人面面相觑,于谦掰着指头数了数:“老大囚牛、老二睚眦、老三嘲风、老四蒲牢,老五狻猊,对,第五子是狻猊!”
  昨叶何望着他,笑意盈盈,就是不说话。
  还是吴定缘先反应过来:“我在金陵时听过一条流言,说最近一年总是地震,只因当今天子德不配位,惹得真龙发怒。现在想想,这应该是汉王散布的吧,他是真把自己当真龙了。”
  汉王自诩真龙,那他的儿子们显然就是龙子。朱瞻基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宗室谱株,很快便锁定了一个名字:汉王的第五个儿子,临淄王朱瞻域。
  对这位堂弟,朱瞻基没多少印象,只记得特别胖。没想到,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死胖子,却给自己起了这么霸气的一个外号。
  “他能折腾起这么大动静吗?”朱瞻基还是有点不敢相信。朱瞻域比他小五岁,哪里来的手段在漕河上呼风唤雨?
  张泉别有深意地说道:“湖、江、浙等南三漕我不清楚,但白、卫、闸、河四段北漕的官员,被朱瞻域收买了大半。”他有意停顿片刻,又补充道:“但以我之见,不是朱瞻域手段有多高妙,而是这些人早就对天子不满,终于被他们等到了机会。”
  朱瞻基明白张泉的意思。朝廷迁都南京之后,必然废漕,北漕河几万官吏的安置将是个大问题,牵涉极多利益。朱瞻域或背后的汉王,只要允诺登基后维持都城不变,便足以撬动人心。漕河,还是漕河,这条河到底搅动起了多少风浪啊……朱瞻基心想。仿佛为了应和他似的,整条大船忽地一晃,大概是遭遇了一阵强风,众人都纷纷找地方扶住,半天方才恢复平稳。
  “这些人,天天就想着自己眼前那点芝麻粒!全不替朝廷考虑!”朱瞻基悲愤地拍了下舱壁。
  张泉却摇了摇头:“迁都与否、漕河存废,这件事其实大有可商榷之处……不过这件事今日不议,廷益你继续。”
  于谦继续道:“我们到了德州之后,听说当地白莲教在召集人手,要出城拦截殿下您。张侯当机立断,带着那一批江湖上的朋友,前来迎候殿下。殿下福缘深厚,幸无大碍,可见天命之所归。”
  最后那半句马屁,拍得委实有些生硬。不过朱瞻基并没计较这个:“所以我们现在是去京城?”
  张泉道:“德州的漕运衙门,只怕也已被狻猊公子控制。所以我没安排殿下你进城,而是弄到一条特别的快船,直入京城。”说完他拍了拍船帮,露出一个令人宽心的笑容。
  众人再度环顾船舱,逼仄窄小,不知张泉所说的特别是什么意思。于谦抢着道:“这船不属于山东漕运把总,而是遮洋总的船,本是用来走海路的,所以帆形、船底、帮形与寻常漕船不同。
  “海船怎么会跑来漕河里?”
  这次是张泉接过话题:“本朝自永乐十三年罢了海路之后,这些海船就用不上了,都分配给各地把总,用来运送各种特别容易伤船的货物,权作废物利用,用毁了就扔,也不可惜,唤作海落船。漕河之上,没人拿正眼去看它们。”
  张泉给太子简单算了一下。此时大概是五月二十八日的酉正时分,从德州径直北上,经沧州、天津、通州至京城,五天之内要跑六百里地,时间紧迫得很。不用这种海落船日夜兼程,只怕还真未必赶得及。
  张泉似乎对漕河极为熟稔,无论地名、水程、船次闸类,都张口就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位任职多年的漕官。听完他的解说,朱瞻基也便放下心来。不过他细细一算,忽又起了忧虑:“今天已是五月二十八日,整整十天过去。不知父皇与母后如何……”
  “你父皇昏迷期间,全靠往嘴里滴入粥水续命,不知能撑几时。我们只有尽快赶到京城,才能见分晓。”张泉坚定地拍了拍他肩膀,“殿下你记住,你还活着,这就是我们最大的优势,也是两京之谋最大的破绽。”
  有了舅舅的鼓励,朱瞻基才精神复振,可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他们自从离开济南以后,还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张泉便对苏荆溪道:“苏大夫是吧?太子肩上有伤,麻烦你早点带他去休息吧。”
  苏荆溪微微垂首:“民女自当尽心竭力。”
  于谦和她两人搀着太子,去了后舱。至于吴定缘,早早靠着舱壁睡着了。这让本想跟他谈谈的张泉只好放弃,吩咐人把他抬出去,然后在案几上摊开一张漕路图,继续钻研路线。
  不提吴定缘那边睡得多香,这边于谦和苏荆溪把太子扶入最宽敞的一间船舱,里面桌案、床榻无不齐备,连熏香都提前备下了。于谦从怀里掏出那香炉,随手搁在桌子上,苏荆溪则替太子除去衣衫鞋袜,靠在床头,再去细细给伤口敷药。
  说来也怪,从前太子对这种近距离接触甘之如饴,坦然受之。可自从他在济南校场上袒露了心声之后——尽管只是对吴定缘,而不是苏荆溪——现在再看到苏大夫,却无比紧张。
  两人此时面孔相距很近,太子能感觉到她热乎乎的呼吸,听到她声音的每一处起伏,看到宽额之上凝出一滴晶莹的汗水,闻到那一双素手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幽香,甚至当苏荆溪转头之时,还会有几丝发缕轻轻划过,令他的皮肤表面有丝丝痒痒的快感。朱瞻基读过佛经,这一刻他觉得佛祖概括得实在太精确了:色、声、香、味、触、法,每一种诱惑都那么动摄人心。
  太子觉得自己的心脏咚咚跳得厉害,又怕苏大夫觉察到异状,只能拼命抑制。苏荆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殿下,你的肌肉绷得太紧了,这样我没法处置。”朱瞻基不敢直视她的双眸,只好把脸转到一边。
  “都怪吴定缘那个蠢材。”他恼火地想。当初在校场上他主动袒露了心意,如果吴定缘也喜欢苏大夫,他便会彻底放弃,不作别想;如果吴定缘说没兴趣,他便要设法把苏大夫娶入宫中,纵然不是皇后,也必是贵妃。
  谁知吴定缘那个蠢材回答得十分暧昧,是与不是,没个准话。这让朱瞻基再面对苏荆溪时,简直不知该以什么方式相处。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苏荆溪已结束了今日的包扎,略叮嘱了几句,站起身来。那股香味,一下子便消散掉了。朱瞻基心中叹息,看来又错失了一个好时机。
  可当他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苏荆溪没像往常一样径直离开,而是站在床头绞着双手,难得露出些许惶恐。朱瞻基心中陡然又生出一股莫名的希冀,难道说……他连忙抬手道:“苏大夫,你是有话要对本王说?”
  “是……”苏荆溪的声音有些畏怯,全不似之前的直爽大方。
  于谦见状,赶紧说我去外头看看船行状况,苏荆溪却对他道:“于司直请留步,此事你在场比较好。”
  于谦吓了一跳:“后宫之事,外臣何敢与闻。”
  “于谦!”朱瞻基恼怒地大喝了一声,把床头的药壶直接丢出去,砸到距离于谦脑袋只一寸的舱梁上,又滚落在了地板上。
  于谦俯身把药壶捡起来,莫名其妙地看向苏荆溪。
  “苏大夫你说。”太子尽力平心静气,可语气里却有种遮掩不住的失落。她既然叫于谦留下,显然要说的事情与男女无关。
  苏荆溪略带紧张地整了下头鬓,跪在了地上:“适才张侯说起天子病情,让民女想到一件往事。可要说清楚这件往事,便涉及欺君之罪。”
  “嗯?”朱瞻基觉得这话有些古怪。
  “原来民女还心存侥幸,可听完张侯讲述,发现不说不成。帝位之争兹事体大。若因一人之私而坏殿下大事,那便太不分轻重。所以……所以……”苏荆溪似乎说得很艰难,“所以民女愿在这里坦诚一切,甘愿承受任何责罚。”
  说完她深深一拜。朱瞻基看了于谦一眼,于谦会意,赶紧从舱门探出去看看,然后把门关好。
  “民女这一次跟随殿下上京,其实是别有目的。”
  于谦注意到,朱瞻基的脸颊抖动了一下。这一路上,几乎每个人都别有目的,他对这个词已是闻之则厌。
  苏荆溪道:“殿下可还记得,我毒杀朱卜花的事?”
  “记得啊,你不是说是为了给一位手帕之交报仇吗?”太子一惊,“难道……是骗我的不成?”
  “不,那是真的,只是并非全貌。我当初起意毒杀朱卜花,是为了给手帕之交报仇不假,可她的仇人,却并非只有朱卜花一个。”接下来,她缓缓说起了锦湖的故事。这一次,她讲得比前两次都详细,就像瓦子里说书一样,娓娓道来,抑扬顿挫,仿佛已在心中讲过许多遍一样。说到后来,声音微微颤抖,似是内心情绪难以抑制。
  无论是朱瞻基还是于谦,都不记得曾见过苏荆溪如此情绪流露。
  “永乐二十二年,锦湖身死京城。我听到这消息,已是年底。我痛哭了数场,发下誓言,一定要为她报仇。所以我陪同殿下上京,非是尽忠,其实是存了复仇的私心,巴望能获得殿下信赖,好教那些害死锦湖的大人物为她殉葬。”
  朱瞻基拍拍榻边,情绪很是激动:“为友复仇,何罪之有!来来,他们都是谁?本王给你做主,一并杀了。”
  苏荆溪摇摇头:“当此危急存亡之秋,借用殿下的权势已是逾矩,民女岂能节外生枝,干扰了大事。”
  于谦比朱瞻基更冷静一些,皱着眉头问道:“此事虽然不妥,但也不是什么紧要关节,说是欺君之罪有些过了——这与张侯今天讲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苏荆溪苦笑道:“我年幼时,因为体质虚燥,经行腹痛不止,每一次发作都似死过一番。当年初入师门,并无一个熟人,只有锦湖主动跑过来悉心照顾我这么一个黄毛丫头。当时她已学了一年有余,遂试了个方子给我煎服,我一服之下,居然病症全消。从此我俩便成了无话不说的手帕交。她对于药石配伍见解极深,极有天分,见我屡受病痛,遂发下一个宏愿,要调配出几个妇科杂病金方,教天下姐妹少受些痛楚。”
  于谦不明白她怎么又说起妇人病来,正要开口,却被一脸严肃的朱瞻基拦住。
  “我对这个愿望是极钦佩的,倘若成了,可真是功德无量的活菩萨。于是我与她一起潜心研究,不是钻研药典,就是外出寻药,配成了方子便在自己身上试,试完了还会记录下来。锦湖把这些药方汇集起来,起了个名字叫《闺中备要》。后来锦湖远嫁京城,把底稿留在我这里,相约逐年增补。”苏荆溪讲到这里,双眸看向朱瞻基,声音转为严肃:“这本《闺中备要》乃是我与她的试作,其中不少药方并不完备。其中有一个未成之方,叫作四逆回阳汤,本意是回阳救逆,助病人安魂定魄。我们为了让它更适用于女子,便做了改良。这时恰好碰到一个急性中风的老太太,接诊时已是口斜眼歪,气息忽强忽弱。锦湖做主,试了这个未成之方,结果老太太气息与脉象倒是稳定了,可全身无一处能动,唤也唤不醒,犹如木僵之症,过了四日才彻底故去。病人家属倒没说什么,我与锦湖却吓得不行——显然这方子只能回阳,不能救神,那中风老太太被吊回了性命,代价却是五感俱失,无知无觉,犹如一具活尸。回过头想,只怕那老太太最后是被活活饿死渴死的……”
  听到这里,朱瞻基和于谦的脸色全变了。这四逆回阳汤,听起来与续命奇方几乎一样。
  “这方子与其说是治病良方,倒不如说是害人的剧毒。锦湖和我商量了一回,只在《闺中备要》里略做描述,却不敢写下配伍。适才我听张侯讲述,才惊觉洪熙皇帝的医案症状,与那老太太一样。这才要赶紧向殿下坦白。”
  朱瞻基急道:“你是说,锦湖到了京城之后,把药方泄露给汉王了?”
  苏荆溪摇头道:“锦湖心性慈悲,绝不会把这种害人的方子流传出去。”
  “那汉王是怎么得到这方子的?”两京之谋最核心的关键,在于洪熙皇帝不能死,也不能生。这在寻常状况下,是绝难实现的,但续命奇方撬动了一线可能。说它左右了大明的命运,丝毫不为过。如果它就是四逆回阳汤,那么来源就极其可疑了。
  苏荆溪有些惶惑:“民女刚刚方才觉察,未及细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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