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小红,你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苏红张嘴,却说不出话。
对不起,对不起。
我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
--小红,你到底为什么啊?
林强死后,苏红没有时间可以用来悲伤,她白天在一家批发店做店员,晚上在大排档迎宾,闭上眼就强迫自己快点睡着,否则一哭就是一夜。
直到那一刻,压抑着的思念和痛苦终于爆发,在她身体里每个地方狂跳,她连指尖都是疼的。
突然,苏星在屋里咳嗽了几声,声音隔着墙传到她耳朵里,她全身一抖,猛地睁开眼,疯了一样踹翻炭盆,把火浇灭,跌跌撞撞地去开门开窗。
苏星没醒,脸上带着淡粉色,眉心轻轻拧着,额头有汗。
苏红拿了一本书给他扇风,直到苏星的脸色恢复白皙,她换了身衣服,上楼敲了胖男人的房门。
那是苏星住院第五天,她丈夫林强死后第二十八天。
第二天她带苏星去医院做手术,苏星不愿意去,说他以后不读书了,去找个工厂打工。
苏红指着他打着石膏的左手,说你这残废样你去哪打工?你去搬尸体人家都不要你!
苏星咬着唇盯着她,一言不发,神情执拗,接着去厨房拿了把剪刀剪手上的绷带。
苏红狠狠扇了他一巴掌,红着眼大声吼我操你妈。
她狠狠打了苏星几巴掌,苏星被打的鼻血都冒出来,他一只手还吊着,身体还虚弱得很,反抗也反抗不动,逃也逃不了。
苏红掐着他的脖子,几乎是半拖着把他拖到了医院。
路上苏星的鞋在地上磨掉了,后脚跟蹭破了皮,尖锐的石子扎在皮肉上,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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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红很少和苏星提以前的事,或者说她已经很少和苏星像今天这样,坐在一张桌子上,话里不带针不带刺地、心平气和地好好说说话。
苏星把她手里的酒拿走,给她倒了一杯水。
苏红毫不在意,晃着杯子里的清水,眼神飘忽,不知道在看哪里。
“你从来不告诉我。”苏星说。
“怎么说?”苏红瞳孔慢慢有了焦距,她盯着水杯里慢慢浮起的一个气泡,“你那时候多大?十一?十二?我怎么说?说我为了钱去给男人睡?说我连桶装方便面都不敢买,买一包六毛钱的红花干脆面干啃?”
苏星看着她的额头,她掉发愈发厉害了,稀疏的发丛里隐约有个红色淡斑。
“爸走了后,你为什么,”苏星停了几秒,问,“对我……”
他在心里压了几年的问题,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口。
“对你那么冷淡?对你那么刻薄?”苏红一根指头在玻璃杯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她轻笑了一下,“你爸怎么死的?”
苏星垂眼:“从脚手架上摔的。”
“他死前那天给你买钢笔了。”
苏星倏地抬眼,呼吸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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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强是个干粗工的,没什么文化,只知道干活养家,还有宠老婆宠儿子。
苏红是个黑户,人贩子养大的,十四岁逃跑成功,混夜店爱上一个唱摇滚的beta,跟了他三年多,流了三次产,直接流的失去生育能力。
那男的怕要负责,连夜背着电吉他跑了。
苏红找了个包住的活,集体宿舍在一个筒子楼里,她在那里认识了林强。
林强一眼就看上她,长得美,性格又泼辣,说话直来直去,不扭扭捏捏。
他嘴笨不会说话,也不懂什么浪漫,他就是见苏红成天吃快餐,觉得伤身体,于是让苏红去他那里吃饭。
他做一个肉一个菜一个汤,肉自己舍不得吃,全给苏红吃。做了半年饭,终于打动了苏红。
林强不介意苏红不能生,苏红也不嫌弃他是个干粗活的。
结婚半年,住筒子楼八楼的女人抱了一个孩子敲响了他们的门。
她说这孩子没爸,她混不下去要回老家了,不能带着孩子,林强和苏红如果不要,她就把这孩子扔到公厕里淹死。
苏红心软,恰好自己不能生,于是把孩子抱了回来。
林强对孩子爱不释手,这孩子眼睛亮晶晶和星星似的,就叫星,和媳妇姓,叫苏星。
苏红嗔他土,苏星又不好听。
林强挠头傻乐。
那几年,家里生活过的拮据但温馨。
林强对母子俩几乎是有求必应,他自己穿地摊上四十块一双的鞋,却给苏红买商场里模特身上穿的连衣裙;苏星喜欢滑冰,他打听到孩子练冰球不错,既锻炼身体又能培养交际能力,他就送苏星去学冰球。
十一岁那年,苏星在市里的数学奥赛拿了一等奖,他开心的合不拢嘴,问苏星要什么礼物。
其实苏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但爸爸在电话那头那么开心,和工友炫耀说他儿子有出息,以后要做算数大师。
他想让爸爸高兴,就说买支钢笔吧。
林强乐的哈哈大笑,说成,爸给你买个好笔,你用这支笔考个清华!
他那时候在邻市打工,那有一块地要起房,一周回家一天,其余时间都住工地上。
那天他去商场,到了一家店指明要最好的,他儿子要拿去比赛的。
店员看他穿的普普通通,一看就是个干粗活的外地人,给他拿了一只五百多的,在店里价位不算高。
林强吃了一惊,就这么一只笔要五百多?看来真的是最好的,他儿子就得用最好的!
他一点不犹豫地付了钱,美滋滋回了工地。
第二天上工,集体宿舍人来人往,工友手脚也不干净。他怕笔放着不安全,于是宝贝地揣在口袋里带着。
事情就是这么巧,他在脚手架上干活,四层楼高的地方,弯腰拿工具的时候,钢笔从口袋里滑了出来。
工地上噪声很大,他没听见钢笔落在木板上的声音,拎着一桶水泥踩在了钢笔上,踉跄一下摔下脚手架,脑袋着地,当场就没了呼吸。
同层的一个工友看见了全程,吓得瑟瑟发抖,之后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苏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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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星喉咙涩的厉害,眼眶针扎一样的疼,他用力瞪大眼睛,再用力眨了几下,睫毛湿了。
“对不起,我、我……”
他像是被人掐住了喉管,呼吸变得很难,吸气的时候嗓子里刀割一样,一阵一阵的酸从胃里往上涌。
苏红摆摆手,说:“天意吧,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她心知肚明这不怪苏星,但她还是不受控制地把失去丈夫的痛苦迁怒到苏星身上。
工地赔了几万块钱草草了事,她买了墓地、办了入殓手续,钱就花空了。
恍恍惚惚做了这一切,她才有一点心力去想别的,工地安全毫无保障,工人上脚手架没有一点保护措施,负责人态度恶劣,连多看她一眼都嫌耽误时间。
她在工地外面举牌子,喊着还我公道,被打了一顿,又去市政门口跪着,跪了十天终于放弃了。
筒子楼也住不起了,她搬来了租金最低的如意区。
这个世界的道理不站在她这种人这边。
苏红每天都身心俱疲,她一看见苏星就忍不住生出“是他害死了林强”这个念头,这个念头像一只野兽,在她心里咆哮,怒吼着要冲出笼子。她不能为死去的丈夫讨回半点公道,她只能把这种无力感发泄在年幼的儿子身上。
但她心里明白不是,这不是苏星的错。她每天在这种矛盾中自我折磨,又将这种折磨转移到苏星身上。
后来,她为了生计做了令人不齿的事,她和苏星的关系越来越僵,几乎可以说是形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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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红喝醉了,摇摇晃晃地进了房间,苏星一个人坐着。
他脑子里是空的,一个一个关键词像安了弹簧似的往外蹦。
钢笔、爸爸、脚手架、如意区、骨折、手术、钱钱钱……
最终,这些关键词排成一列,像散了一地的珠子串在一根线上,拼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他像是一个旁观者,没有波动地冷眼看着。接着,这些珠子开始有了形状,叫“爸爸”的珠子上出现林强那张憨厚粗糙的脸,“骨折”和“手术”上出现的是苏红的巴掌和每天早上放在病床边的保温桶,里面是温热的骨头汤。
然后,苏星的呼吸不受控制地重起来,嗓子里像是有刀片在磨,他伸手扶着脖子想要缓解一些疼痛,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吟。
苏红的那包烟放在桌上,他点了一根,拼命地抽,抽的眼眶都红,尼古丁进了肺里才感觉好受了一点。
他抽的很厉害,一根接着一根,抽到第五根的时候,手机来短信了。
--我的冷酷宝新年快乐
--新年要越来越爱我
原来已经零点了。
苏星掐了烟,回复他,打字的手都在抖。
--我们会离开这里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