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想过宋昭宁所谓的“有事找你”是什么事,或许是要清算他几个月前的鲁莽行为,又或许是要警告他离她远点。
  总之,无论是哪个选项都好,他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可她偏偏带他来看病。
  冯院稳住外放情绪,换上一副和蔼神色对闻也道:“小闻,伤都在哪儿?衣服脱了我看看。”
  外套搭在背椅,宋昭宁鞋跟不轻不重地蹬着木质地板,转椅半旋,她维持着原先慵懒姿态,平静地补充:“地下打黑拳,没死都算命硬。”
  冯院诧然:“难怪这胳膊手指都是伤。”他微眯起眼,口吻半叹:“年轻人……不惜命。对,只脱上衣,裤子不用。”
  闻也一时窘迫,眼尾余光瞥过宋昭宁,她手指懒洋洋地刷着手机,信息一条条地过,同时一条条地忽略。
  她并不看,不是不想,而是不屑。
  闻也面无表情地抬起下颌,双手拽着t恤下摆,向上一掀。
  穿衣服时,胸肌和肱二头肌不大明显,然而把衣服一脱,六块腹肌紧实分明。
  细看的话,锁骨和左胸口的位置,点着一颗小小的痣。
  后腰也有。
  右肩头也有。
  宋昭宁关闭手机,心想还真是多痣,难道是火龙果托生么?
  但话说回来,背调资料显示他年纪确实不大,比她还小三岁有余。
  闻也是偏向精致美型的五官,面部没有锐利的冷硬感,眉弓、颧骨和下颌的线条收束得非常干净。
  可能是生活吧,还是别的什么压力,总之眼角眉梢没有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愚蠢和天真。
  宋昭宁想起夜色那晚,他隐忍又克制地望过来的一眼。
  那不是一个对陌生人应有的眼神。
  事情一定有迹可循,否则闻也为什么会选择在她经常出入的场合蹲点。
  但他蹲点也笨,那张招摇至极的脸也不知道遮一遮。
  她是觉得挺没意思的,没想到这人拒绝了她的名片,又小偷小摸地跟上来,这不是欲擒故纵,这是变态和跟踪。
  宋昭宁不认为自己真的有时间去了解闻也的动机和想法。
  那段时间忙得在各种交通工具的轮换中争分夺秒地入睡,宋昭宁实在疲于应付一个不安好心的人。
  她想他或许缺钱,毕竟一个在夜色出卖男色当酒保,又兼职地下打黑拳的人,不是为了钱,还能为了什么?
  宋昭宁乐意为好看皮囊一掷千金,但他实在不识抬举,便扫了兴致。
  她细而白的手指松松捻过页脚,在他看过来之前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全景落地窗映着时不时惊闪而过的雷电,空气微凉的办公室灯火亮堂。
  所有陈年的、新增的,藏无可藏得伤痕,尽数纳在眼底。
  淤血已经变成深黑色,纵横交错地遍布着前胸后腰,冯院看着,不禁皱起眉,他明明是很轻地叹了声,又把宋昭宁的注意叹了过来。
  她知道地下打拳危险,生死听天由命。
  却没想到他竟然浑身是伤,就算是做局,代价未免过分。
  冯院摇摇头,温声把闻也赶到另一间病房。
  “床上躺着。”冯院戴上手套,头也不回地吩咐。
  闻也匐在床前,身后只听到冯院来回走动的声音。
  她没有跟过来。
  死死咬着的后槽牙紧了紧,黑色额发凌乱地抵着手背,他是在期待,还是害怕,在这场暴雨中根本说不清。
  冯院伸手摁了几个地方,发现他的左臂骨头微有错位,问:“左手之前受过伤?”
  闻也沉默着点头,冯院又捏了几个地方,基本皮外伤,活血祛瘀的药物开了两瓶。
  他亲自去拿药,每个未拆封的药盒贴心写上注意事项,他以长辈宽容耐心的态度对闻也说:“年轻人,别仗着自己身子骨硬朗,到你老了,多是要还债。”
  闻也穿好衣服,重新包扎过的手指抓着白色可降解塑料袋,目光有些发直。
  冯院一回头,见他这模样,觉得有些好笑。手指在水龙头的感应处移动。
  “怎么了?”
  闻也坐在病床上,白色的柔质床单蹭着手心,他很多年没有感受过如此亲肤的面料。
  他艰难地咽了下空喉,一阵又一阵的冷意后知后觉地钻入神经末梢。
  “谢谢……”他迟疑:“多少钱?”
  冯院结结实实地愣在原地。
  闻也逃避似的垂下目光,自己也知道这番话多么无理。
  “……能不能,先欠着,我过两天开工资了,一定来还。”
  冯院抽纸巾擦净手指,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昭昭带你来,自然不会收你任何费用。更何况只是一些跌打损伤的药酒,不值几个钱。”
  病房四面冷白,反衬他冷津津的皮肤毫无血色,嘴唇因为缺水干裂。
  冯院拖了张转椅,坐到他面前:“你这个身高体重,有些偏轻了啊。回家要好好吃饭。”
  闻也按捺着情绪化的反应,很奇怪,他明明和这位院长是第一次见面,对方却无来由的释放善意。
  “刚听昭昭说你打拳?是什么生意?”
  他脸色苍白,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过了好一会儿,他含糊地应了声。
  “替酒吧老板做局,三七分。”
  冯院露出恰到好处的了然:“你七吗?”
  闻也扯了扯唇角:“我三。”
  “……”冯院无奈笑道:“那还真是黑心。”
  闻也默不作声地穿好衣服,皮开肉绽的伤口妥善处理,手指伤口重新包扎。
  回到办公室,宋昭宁却不在原位。
  冯院从后面进来,疑惑地张望一眼,心说奇怪,拨出医院内线:“看见宋总了?”
  电话回:“宋总在三楼。”
  那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片刻,冯院说明白了,挂了内线。
  闻也问他借了卫生间,仔细把裤腿蹭上的泥泞手洗干净。
  等他推门出来,鼻腔再一次混入清新洁净的冷冽香氛,他垂下乌黑眼睫,闭着睫定了定神。
  冯院立在宽敞的办公桌前,手指揩着桌角,听到动静,他抬了抬眼睛,对闻也笑了下:“昭昭在三楼,你搭电梯下去。”
  闻也没问为什么,他对冯院礼貌地点了点头,抓提纸袋,顺着他手指点向的位置迈步。
  冯院目光追着他,半晌,他摇摇头,坐回转椅,仰天无言地呼出一口气。
  这俩孩子又遇见了……
  真说不知是好是坏。
  第6章 分手
  ◎“我未婚夫。”◎
  闻也踩着一级级大理石光面的扶梯,经过四层,下到三层。
  私人医院缺少公立医院的繁忙嘈杂,医务人员有条不紊地工作,偶有人百忙之中抬头看他一眼,口罩下的双眼没有额外情绪。
  闻也停住脚步,他站在冷气充足的大厅,眯起眼。
  三楼是妇产科。
  闻也没看见宋昭宁,他被一阵儿一阵儿刮过来的冷风刺得神经钝跳,转身欲走时,冷不防听见有人喊她名字。
  “宋昭宁,我们已经分手了,你不要阴魂不散纠缠我!”
  掷地有声的男音,带着洋洋得意,还有一点难以察觉的心虚内疚,闻也身形一侧,转换方向,朝着声源走过去。
  他先看见宋昭宁。
  她还穿着那身不符季节的吊带黑色绒缎长裙,后背舒展的蝴蝶骨线条漂亮,她双手抱臂,修长漂亮的手指转玩着什么。
  闻也定睛细看,是一枚纯金打火机。
  威尔士金的玫瑰色质地,低调沉稳,光泽熠熠。
  似是感知视线,她肩颈不动,眸光后偏。
  对面在这时扯着嗓门吵嚷:“我知道你心有不甘,宋昭宁,成年人可不可以好聚好散吗?为什么你要把事情搞得那么难堪?!为什么要跟踪我?你来医院,到底想干什么?”
  这种指控放在宋大小姐身上相当新鲜,隔几秒,她轻慢地“哈”了一声。
  声音虚缈地飘在半空,她幅度微妙地摇头,唇角微不可察地勾着讥诮:“我为什么来?或许是因为,这家医院是我投资的。”
  方明棋的冲天怒火登时被她轻飘飘的一句话浇熄,但脸上还维持着仿佛受到奇耻大辱的表情。
  他没想到这家以安保性和私密性闻名护城的私人医院,竟然是宋昭宁投资。
  事实上,他和宋昭宁在一起的时间不长,除了她的名字和作风,几乎没有任何可供了解的机会。
  他一下哑了火,千言万语如鲠在喉,难堪到恨不得原地消失。
  当初投资宜睦,灯饰一应采用宋家在北美的供应链,如钻石般辉煌璀璨的灯光缓缓流淌,她就站在那种看着就非常昂贵的光线里,美得非常轻松。
  她甚至不需要任何奢侈品点缀,妆容淡到几近透明,唯有提气色的一层薄薄口脂,描着冷讽唇线。
  唐悦嘉眨了眨眼,只觉得宋昭宁完美符合她对有钱阶级教养出来的大小姐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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