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那一整面映着深夜璀璨灯火的落地窗,是宋昭宁特地找意大利玻璃厂定制再空运回国的玻璃,此刻东零西碎、四分五裂。
冯院抽疼地咬住后槽牙。
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他只是想好好经营一家医院,任劳任怨的打工人做错了什么?
冯院无语问苍天。
席越从仅存的、摇摇欲坠的一小片玻璃看见来人身影,他卷着舌尖弹出一个无意义但听着散漫嘲讽的单音节。
他脸上架着一副黑色墨镜,客气礼貌地向着冯院一抬下颌,恢复为漫不经心的语调:“院长晚上好。损失费和误工费请发我公司,财务部会有专人处理。”
冯院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好,没问题。席总你要留下来吃夜宵吗?我院餐厅的手艺还不错……”
“哦,说到这个。”
席越把手机高高抛起,旋转着接下,他吊儿郎当地微笑:“忘了通知您,我刚让人把您餐厅也砸了,顺便‘请’走了你的厨子。听说宁宁还挺喜欢他的手艺?”
冯院面色骤变,他眯起眼睛,喉结艰涩地滚动几下,最终唇颊肌肉牵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您何必和宁宁置气?”他故作苦口婆心地劝说:“宁宁为了这家医院耗费多少心血,您不是不知道。您这样做,实在有些不懂事。”
冯院当然不会为了讨好谁或奉承谁便将宋昭宁置于风口浪尖的位置,他指挥身后训练有序的保安收拾满地狼藉,向来端方守礼的笑容转瞬即逝。
席越好整以暇地整整衬衣下摆,他做出一个极为标准的挥杆动作,但眼前已经没有能让他随兴打砸的东西了。
“我总不能对自己女人动手?”
席越挥出球棍,空气嗡鸣,他微微一笑:“宁宁的,自然就是我的,我就算今夜夷平了这里又如何?宁宁不过是跟我生几天的气。”
后悔如冲破堤坝的洪水,冯院双手撑在膝盖,半晌千回百转地从心肺挤出一口沉沉叹息。
他当时怎么没有听从宁宁的建议,让席越做一次脑部检查呢!
好好的席家,怎么就养出一只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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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昭宁把高跟鞋踢到一边。
大概是觉得碰过席越的鞋会被传染疯病,她出大厅时搭着闻也手臂,干脆利落地解开另一只鞋。
两根闪闪发亮的银色带子穿在她细长手指,宋昭宁冷着脸丢进不可回收的黑色垃圾桶。
隔着单薄衬衣的体温一触即收,宋昭宁赤着脚踩在清扫干净的长道,脚后跟白皙羸弱。
她重重地迈下步伐,圆润后跟蔓延血色。
直到车门烦躁地拍上又自动打开,宋昭宁搭着车窗,不耐地问:“你走不走?”
闻也没有往副驾驶走去,他很高,路灯光影苛刻地投落,宋昭宁俯身翻找烟盒和打火机,草草揉出一支点燃。
奶白烟雾在他眼底乘着风缓缓上升、消散,闻也抬手虚拢了一把风,微凉潮湿的冷意从指缝游走。
“我来开车吧。”他低声说。
宋昭宁清瘦掌根抵着方向盘,闻言懒懒偏头,脖颈到领口的阴影深刻,他克制自己目光,没有往不该落的地方落。
“上来,我不喜欢重复第二遍。”
话已至此,闻也微妙地抿了下唇。
他知道宋昭宁的脾气,当她愤怒到无以言明的时刻,通常伴随着漫长冷漠的寂静。她会和往来的人谈笑,逗趣,甚至谈判,博弈。端得谦顺温静,实则以极端方式压抑骨子里沸腾的戾气。
好几次,闻也没有出言提醒,油表已到市区行车的规定上限,但她视若无睹。
他从前车绕过,两束笔直光线打在眼底,他深呼吸,手动打开副驾驶的车门。
宋昭宁车上有备用的软底鞋,她换上,给足油门。
银色宾利如午夜幽灵撕破夜色,扬长而去,千万级别的引擎呼啸声直上云天。
她没问闻也住在哪里,只是在交叉路口随意打转方向盘,是左是右,是进是退,全不在意。
数息后的沉默,闻也平静开口:“宋小姐放我在前面下车就好,我搭地铁回去。”
交通灯有序跳动变化,投落车厢的光源明亮不足、暧昧有限,却把她咬肌紧绷的侧脸映得冷艳而明晰。
她的脖颈留有席越钳制她的青紫淤痕,说话时,紧致皮肤细小共振,那伤痕如一面鲜明而耻辱的旗帜。
闻也移不开目光。
“放这里行吗?”出乎意料,她多问了一句。
不做任何繁复美甲依旧精致的指端点叩方向盘,她沉吟一息:“也好,往老城区的方向我不顺路。你到家了,给我说一声。”
话音一落,白玉似的手指夹着的烫金名片递到他眼底。
闻也喉结微动,半空而落的暖色灯光缓缓晒过他苍白眼皮,垂眸时隐约可见淡青色血管。
有车鸣笛催促,宋昭宁前倾探身,黑色安全带勒着一蓬饱满松雪。
闻也目光再次变得仓惶急促,视线落无可落,只得欲盖弥彰地停在她手指。
宋昭宁的耐心不比一支烟燃完的时间要多,纤长柔质的手臂扬起,带着浅淡香氛的名片贴着左心口的位置,稳妥地坠入上衣口袋。
“联系我。”
留下三个字,银色车身闪电疾驰,不过须臾,已不见踪影。
闻也苦笑。
从医院出来时近午夜,这个点哪还有什么地铁。
闻也拿出手机,七八年前的老旧款式,待机至多三四小时,此刻提醒危险红格电量,他用仅剩的最后一点余电扫开路边的充电宝,租赁了一个,并在一小时的扣费时间内抵达下一个桩点交还。
闻希给他发了三条微信。
第一条:“早上好,今天姐姐推我下楼,医院里的花开得很好。和隔壁的老李头成了忘年交,他说下次来要喊你哥哥。”
第二条:“哥你最近很忙吗?我很想你,你别为医药费的事情发愁,姐姐说有相关部分的人找我,说是可以进行慈善捐款。”
第三条:“哥你知道我不介意那些过去……但我很想你。我不想看见你因为我那么累。”
远方是富丽堂皇的高精尖建筑群,巍峨不动地屹立在他眼底,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这片区域被浮华和奢靡拒之门外,只有一家老掉牙的过气大型综合商场,曾经是几十年前护城的中流砥柱,如今cbd早已易主,加之因为规划错误和融资失败等一系列问题,改革还没开始,便已熄了苗头。
红绿灯和监控录像成为摆设,闻也在过马路时把闻希发过来的微信看了三五遍,他手指点着空荡荡的回复条,半晌,手指移到电源键,关闭屏幕后干脆利落地塞进裤子口袋。
他没有走下午被围堵的那条路,而是绕了更远的后门。
老式步梯房已有三十几年的年头,路灯时亮时暗,飞蛾煽动翅膀,徒劳地撞着油腻发黄的南柯一梦。
黄铜钥匙拧开油漆斑驳脱落的蓝色铁门,闻也没有去看布满狰狞涂鸦的墙面新增添的红色漆字,无非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如若没钱,可以抵命。
一层两户,对门做皮肉生意,隔音效果等同于无的大门高低起伏着女人做作娇媚的哼吟。
他头重脚轻地跌到咸鱼五十块同城自取的蓝色沙发,沙发缺了一个角,他用半块砖头和压扁的易拉罐垫住,至少四角齐全,而不是摇摇晃晃。
呆坐片刻,下意识地背手贴上前额。
通过不寻常的热度,闻也后知后觉,他有些低烧。
三两下脱掉衬衫,他没有随手丢到一旁,而是找了个露出褐色铁皮的衣架晾到阳台。
这间房子虽小,洗衣机还是有的,只不过噪声太大,如果此刻运行,大概会吵醒整栋楼的声控灯。
只有这个时候,楼道里才不是漆黑一片。
现在过了热水供应的时间,事实上就算是规定的时间内也多是冷水浇头。
闻也拍了两下花洒,喷头呜呜咽咽地发出一声疲惫至极的声响,几分钟后才流出细股水流。
冷水冲过浑身轻重不一的淤紫伤痕,闻也尽量不让手背碰水,潦草快速地冲了个澡。
陈旧镜面的边缘泛起墨绿色的铜铁,闻也举起花洒冲了三两秒,雾气于瞬间消散又聚拢,他睫毛染了深重水汽,沉甸甸地压着眼皮,视线向下扫了一道,肩颈,腰肌,后背,都有伤。他恍然地仰面,喉间滚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家里的药酒应该还剩一点?
他茫然地想。
淋漓不尽的疼痛细密地爬上四肢百骸,闻也关了水闸,光洁饱满的额头抵着玻璃,费劲呼吸间带出沸腾热气,伤痕累累的手指抵着镜面,起皮打皱的指尖无意识地打转,描出一个宋字。
闻也瞬间惊醒,换上松松垮垮掉线褪色的白色老头衫,条纹短款看起来像旧物市场淘汰的上世纪花色,他踩着人字拖走到客厅,电视柜机前的抽屉翻出透明医药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