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理智告诉她,这是娘等了快二十年才等来的亲人,是他们一家回到闪国唯一的希望。
那是从故土过来的人,代表了希望和惦念。
但感性又让她对陆珥充满了防备,甚至有点暗藏的恨。
她恨这些年来让娘一直苦苦等待的所有母族亲人。
在猜到了陆珥接近自己,这般热络的喊着表姐,兴许是为了娘给自己的信物玉佩后,这种恨意就变成了一种漠然。
但陆珥今日忽然开诚布公,这打乱了陆蝶卿原本的防备。
不在计划之内的善意和真诚,会击溃盔甲。
好在一旁有宁宁。
感受到郑雪宁捏着自己掌心的手,带有温度,陆蝶卿的心重新平静了下来。
“表姐,我第一次喊你表姐时,心中对你没有善意,只是惊讶了一番你的容貌,想着你幸好生在朝樱国,由此,我就少了一个嫉妒的人。”
“我惊讶于朝樱国的储君,对你的另眼相看,想着你的价值也由此变多了几分。若是能和你拉近距离,不仅可以得到仙家信物,还能借助你和朝樱国皇太女的关系,为我的此次使臣之行谋到些什么。”
陆珥说到这里,抬眸冲着陆蝶卿二人看过去,原以为会看到鄙夷的目光,却不想,对上的是表姐过于清亮的眼眸。
那双眼睛里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嘲讽和其他恨意,只有纯然的注视。
——他在被认真倾听。
即使他说的那些话,都是原本该藏在心里的阴谋与龌龊算计,但身为被算计的那个人,表姐却一点儿没因此而染上其他愠怒和迁怒的神情。
倘若一个人能将神情控制到如此程度,城府不可谓不深。
但这几日的相处,他已经看出来,他这个表姐并没有那么深的心机,相反,对方身上有一种宫廷出身的皇族后裔稀缺的真诚与干净。
这让他对着表姐的注视,愈发自惭形秽。
这种感觉在从前并不明显,只有当他从幻境的红尘里打了个滚,历练了一遭回来后,才真正体会到。
难道表姐不怨恨他们这些闪国的皇室亲人吗?
他将这话问了出来。
陆蝶卿已经听完了他的心里话,思考了片刻,靠着身旁郑雪宁的肩膀,像是吸取到了一点力量后,才缓缓道。
“我怨恨过。在你讲这些话之前。”
少女停顿了一会儿,绽开笑颜。
“可当你说完了方才那番话之后,我忽然就释然了,不怨恨了。因为当我去怨恨一个人时,说明我将自己看成了被摆弄的弱者,所以只能在情绪上去责怪旁人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可你其实也是身不由己,我并不是在为你讲话,只是明白了站在你的角度,你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我们虽然有相近的血脉,若是同样生长在闪国,该是互相关照的手足。但我们在此前,素昧平生,从未见过。”
“情感是需要相处了,才能慢慢累积的,包括亲情。我们连相处都没有过,当然产生不了亲情。”
“何况我娘当初就是在闪国长大,你娘和我娘是同母异父的亲姐妹,彼此之间的情感依然如此淡薄,这已经证明了皇室之间亲情难得稀缺。我又如何能在你身上寄托亲情的期待呢。”
“我过去对你的迁怒,其实也没道理。你不是我娘的兄弟姐妹和爹娘,并不需要为当初她作为质子的命运负责。你坦然承认所有的算计,于是,我对你唯一的迁怒,也在你坦白的过程里消失了。”
“我们都是人,活在各种不同的境遇下,承受着一些期待和压力,有自己的不得已。有些时候,我们选择成为‘坏’人,有些时候,我们坚持做自己,守住良心,评判人好与坏的标准,不要寄托在别人身上。”
“这些就是我最真实的看法。”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陆蝶卿都累坏了,有些渴。
一低头,身边已经有一个水囊递了过来。
郑雪宁拔掉了水囊的塞子,宠溺喂到她唇边。
少女心中泛起一股甜意,两只小手扒拉住水囊。
“我自己喝呀。”
她捧着水囊,抬头吨吨吨喝水。
亮晶晶的杏眼下意识看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光是侧颜就美好到无以复加。
郑雪宁从包裹里取出一个裘皮,裹在少女身后。
陆蝶卿巴掌大的脸,被裹着身子的裘皮绒毛一衬托,显得愈发冰雪可爱,小小的,但却很精致,简直像个玉娃娃。
陆珥听了陆蝶卿方才的那番话后,人就一直怔怔的,没有回过神,下意识看着自己这个表姐。
这些话,从前没有任何人和他说过。
等到郑雪宁为陆蝶卿裹好了裘皮大衣时,陆珥猛地移开了目光,避开了继续注视。
“表姐…你不适合去闪国。”
那里可没有这般真诚的人。
表姐的心像琉璃,通透发光,照出人心中的污垢,令人觉得自己不够洁净。
而人们往往对照出自己污垢的人,格外苛刻和憎恨。
他们不会觉得是自己有缺憾不足,只会厌恶琉璃镜子的存在。
或者摔碎镜子。
“我也觉得我不适合去。”陆蝶卿看着天上的月亮,脑袋靠着郑雪宁的肩膀,掩住嘴小小打了个哈欠。
闪国怎么会有她那么多好朋友。
朝樱国有爹娘,有阿桑,有宁宁,有彩云书院。有她成长的一切,和遇到过的一切善意。
她困了。
好累呀。
疲惫感后知后觉涌上来。
郑雪宁顺手一搂,将少女搂到了怀里,让她靠着自己。
狐裘大衣也被她往上拉了拉,将少女盖得更好了一些。
陆珥也立刻站起来,找来了更多干树枝,放在火堆旁边,好方便她们烤火。
后半夜终于安静过去。
天亮时,陆珥背对着郑雪宁二人,却轻声询问。
“等你来日登基为帝,你会放我表姐一家离开吗?”
郑雪宁垂眸,摸了摸少女安睡的脸颊,半晌,动了动唇。
“…会。”
陆珥不可思议地回眸,对上郑雪宁略带冰凉的戒备目光时,又重新背过了身。
哎,看来是他在闪国那样的宫廷中待得太久了。
已经忘了,或者从未真正明白过,什么是真正的情谊。
朝樱国的储君,明明对表姐一副情根深种的样子。
这样的人,历来就应有尽有,又身处高位,习惯了掠夺,习惯了占有,习惯了动动手指,一切想要的就主动贴上来。
这样的人…竟愿意放表姐一家走?
这和人性相悖。
难道对方不该把表姐就这么留在朝樱国,放到后宫吗?
“殿下,你为何会愿意放表姐她们离开?”
陆珥好奇到想跳河了,忍不住问。
一国之君历来都是无情的。
像他的皇祖母,有那么多皇子皇女,自然就也有数不清的后宫妃嫔。
但只要是被收入了后宫的人,到老到死到意外暴毙,都是皇祖母的人,岂能离开皇宫一步?
这朝樱国的皇太女,却敢承诺他,来日登基为帝,会放表姐走。
凭的是什么?
原本乖乖在郑雪宁怀中睡觉的少女,睫毛微微颤了颤,藏在了袖子里的小手,紧紧捏着木头人偶,手指用力到有些发白。
是呀。
宁宁为什么会愿意?
第114章
天快亮了, 方才燃烧的篝火,已经渐渐黯淡下来。
火光在黑暗里张牙舞爪的样子,吓退了很多不可见的野兽与危险。
郑雪宁伸长了胳膊, 给篝火添了几根树枝,让它重新烧出“噼啪”作响的声音。
她安抚地拍了拍陆蝶卿的背, 下意识哄着少女安睡。
当陆珥以为这个冷漠又寡言的朝樱国储君, 不会回答自己方才那个问题时, 身后传来了清冷的声音。
“因为我不想她不开心。”
人固有自己喜好的事物。
没有生命的东西,可以被掠夺、侵占, 只要到了手中就能用。
但心爱的人不能。
人有感情, 有喜怒哀乐的情绪。
比起看到一个以泪洗面,或生气伤心,与自己离了心怨恨她的陆蝶卿, 她更希望看到一个活在快乐中,不改初心的陆蝶卿。
是她的小兔子教会了她, 什么叫做尊重和平等, 尤其是在一份难能可贵的感情中。
她不会觉得上天的眷顾是无缘无故。
但既然获得了这份眷顾,做法不该是糟蹋或辜负。
她荒芜的花田里, 曾经没有叶子, 没有树,什么都没有, 只有贫瘠的土地。
但有一天,有一朵漂亮的花骨朵, 甘愿来到她的花田中住下。
她能做的不是摘下它,而是找到水和阳光雨露, 来滋润它,让花朵盛开的更漂亮一些。
其他的花朵能有的, 她的花朵不仅要有,还要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