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被点名的孙媳妇李纨仪态标准,身子纹丝未动,但捏着丝帕的指尖已经泛白,笑道:“兰哥儿待会便要下学了,那孩子见不着娘就闹着要哭,也不好离人,待兰哥儿回来我安顿好了再去看林妹妹。”
  贾母面色更沉了几分,转而看向三春。
  迎春只是垂着头也不知听没听见,总之就是一副置身事外随波逐流的模样。
  而向来要强的探春也是欲言又止,惜春年纪小,见贾母看来虽有些迟疑但还是撇开了头,眸子冷冷的也看不清是喜是怒。
  探春看了身旁的姐妹,再看了看满脸希冀的王夫人同贾母,深吸一口气缓缓上前:“我今儿个醒来才知林姐姐晚上竟病了,本就想要去看看她呢,昨夜大雨不停想来老祖宗睡得也不踏实,要好生休息,遣我带话岂不容易?”
  “好孩子,我正想遣你给林丫头带话,就说我今日身子也不大好,怕过了病气给她,你再替我问问她可大安了?”贾母上前拍着探春的手面容慈祥:“还有半颗西洋参我待会遣鸳鸯送来,那药好,专治咳嗽咯血,你待会叫紫鹃把参熬了让林丫头喝了。”
  “是。”探春乖顺的应了。
  王夫人见着,用帕子拭泪的动作才停了下来,不动声色的笑了。
  *
  却说探春在贾母沉甸甸的期盼和其余人莫名的神色里出了怡红院,想退但知已经没有回头路。
  “姑娘何苦?这事大嫂子、二姑娘和四姑娘,便是二奶奶那般人物也只有躲的份。”侍书在身旁低低鸣不平。
  探春看着天上逐渐升起的太阳,不免苦笑:“我怎么能比她们?”
  不同于迎春,她气性大不愿受摆布;不同于惜春,她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
  几个妯娌姐妹里,确实只有她一人不敢不出头。
  只是,她也不想伤害客居在府的林姐姐。
  可世间哪有双全法,既走了这一步她也不愿墨迹后悔。
  想着,她的眼神坚毅了许多,脚步也快了几分。便是跟着的侍书也要小跑才能跟上。
  方从热热闹闹的怡红院出来,潇湘馆此时寂静无人,唯有风卷起竹叶哗哗作响的声音。
  在外间喂鹦鹉的春纤见她来了,眼中满是惊奇。
  因为林姑娘自来贾府便总是大病小病不断,且宝二爷也病了大家想来都会去怡红院看他。
  没想到三姑娘居然来了。
  忙不迭放下喂水的碟子后便来招呼贾探春。
  “林姐姐可大安了?”探春忧心问道。
  “好多了,昨日是王太医的师妹来替姑娘诊治,知道我们姑娘怕苦,今儿个又早早遣她家姑娘来送药。”春纤一边掀开帘子一边笑着搭话。
  探春思绪纷杂,听到黛玉大安的消息心中才定了下来,继而抬脚走了进去。
  此时屋内,顾淮璟已经仔细询问过林黛玉喝完药有无异样,又问了她现下状况,而后将其一一记录在册方罢。
  林黛玉倚在引枕上见她字迹刚劲有力笔锋力透纸背,不免暗叹好一个巾帼女郎。
  确认事无遗漏,又将母亲所说用药禁忌同丫头们说了,顾淮璟这才放下了心,正要告辞却见贾家的三姑娘贾探春走了进来。
  二人在黛玉的介绍下相互认过。
  此刻有人来,顾淮璟本更好趁机告辞。
  但似猜到他心中所想,林黛玉眼神划过探春转向他。
  那双水凌凌的眸子一瞬不瞬的注视着她:“好姐姐,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便多陪我说说话?”
  顾淮璟来这一趟听着林黛玉软软喊了好几声甜糯糯的“姐姐”本就各种不惯,如今又被一声“好姐姐”瞬时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但看着身旁贾家三姑娘满脸的欲言又止又看了看黛玉清晰倒映出自己的眼眸,终是沉默的坐了回去。
  贾探春见这人真的就又坐了回去,欲言又止,然后迅速调整好表情,先是问过林黛玉现下身子状况又将贾母拿来的西洋参唤丫头们去煎。
  “不可,病时不宜交叉用药,免得同药丸里的药性相冲,反倒不好。”
  顾淮璟本想当个安静的背景板,但见雪雁拿了西洋参就要去煎药,牢记母亲嘱咐的他忙开口阻止。
  雪雁懊恼的拍头:“方才陆姑娘才千叮咛万嘱咐呢,怎么眨眼就忘了。”说完又絮絮叨叨背那些用药禁忌:“还病着时要用温水代替茶,不能大补,也不能胡乱吃补品和药品...”
  “这丫头,倒是有心。”探春见着不免好笑,看着恐不打算让这个外人走的林姐姐,抿了抿下唇艰难开口道:“今早二哥哥也病了。”
  林黛玉锦被下的手不可避免的伸手拽住一角。
  “病得糊涂,现还在说着胡话呢。”探春一边说着一边观察黛玉的神色。
  见她神色如常,方叹了口气:“就是念叨着要姐姐身上的玉,不然好不了了,请姐姐发发慈悲将玉借给二哥哥一借,待二哥哥大好了,定完璧归赵。”
  林黛玉闻言终是闭上了眼,面色更加惨白。
  探春明显看到了黛玉因她话而发白的脸,抿了抿唇,想再挣扎一下。
  可还没等她开口继续劝。
  身旁忽传来冷漠的声音:
  “不借。”
  “什么?”贾探春这才将目光转向一旁沉默的陆姑娘。
  她很高,比寻常姑娘更高,身长修长,那双桃花眼十分漂亮,只是清冷的看着她。
  “不借。”
  第15章 物伤其类
  待不可置信的神情,逐渐听清陆姑娘的话。
  而且是毫不留情面的‘不借’二字。
  身为客人,半分不顾及主人家的体面。
  贾探春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难堪了起来。
  林黛玉倚在榻上一口气没喘上来,先是猛地咳了几声,眼神滑过强硬说完‘不借’便陷入沉默的陆姑娘后落在贾探春难堪的脸上,薄唇轻抿冷笑:
  “三姑娘倒也不必忙,国公府的宝二爷自是千尊万贵,我本就是平民孤苦丫头,不过是块玉罢了,遣人吩咐一声便是了,也值得三姑娘大热天巴巴跑来?”
  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气恼,说完黛玉咳得愈发急了,似要将心肺咳出来。
  紫鹃见状当即将手里的刺绣放下,着急忙慌就要上前,可被一直沉默在旁的陆姑娘抢了先。
  从她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见陆姑娘修长身形几乎能将娇弱的黛玉遮盖的严严实实。
  在众人围拢过来确认林黛玉只是因气急而咳嗽时,陆姑娘也没有随着众人离开。
  转而半蹲下身子,脊背挺直,无声的守护着榻上宛若弱柳般的黛玉。
  别的不说,高个子哪怕光看着都觉得备有安全感。
  紫鹃松了一口气,转而继续拿起方才的绣活,许是太过在意姑娘这边的情况,原本细密的针脚此时都错了几处。
  将那几处错处小心挑断,想静下心来继续,可那边的声音持续扰人心弦。
  “林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二哥哥如今病重,就躺在榻上嘟囔着要姐姐的那块玉,我见着老太太和太太在旁干着急,又听王太医说若将玉拿给二哥哥想来就能大好,一时心急就不管不顾来了潇湘馆,竟搅扰姐姐休息,是我的错。”
  探春亦是第一时间起身想为林黛玉做些事,哪怕只是拍拍背也好,此时的她完全没了方才答应贾母时的信誓旦旦,已经不敢想林姐姐会拿出玉的事,只想缓解胸腔中良心被密密麻麻针扎似的疼,不知如何是好。
  “不,你们都没错,是,咳咳...是我错了,你们是你们,何曾能比我?我不过是从南边无父无母投奔来的,何曾比你们?”
  林黛玉在陆姑娘轻拍脊背的动作里缓了过来,却没有选择继续躺着而是强撑着病体起身斜倚在榻上,看向满脸慌张的探春,不是得胜的欣喜,而是物伤其类,嘴唇向下勾起一抹苦笑:“也不用忙,我这身子明儿个就能过去了,到时候任凭你们拿什么、要什么,只管拿便是了,何苦现在还要受我的气?来逼我?”
  说着,黛玉又止不住的咳起来,这次比先前咳得更厉害了,几乎是脱了力,身子绵软,脚步虚浮。
  若不是半跪在旁的陆姑娘眼疾手快将她大半身子揽在怀里,黛玉怕会支撑不住就要从榻旁瘫软在一旁的案几上。
  探春见黛玉竟如此恼她,甚至不惜强撑着病体起身,两相为难下,心中酸楚,此时也是背过身飞快地拭泪。
  黛玉面色惨白倚在陆姑娘的怀里,一手却依旧想支着她的手胳膊想起身,还好被陆姑娘眼疾手快按在怀里。
  陆姑娘的怀抱有力而温暖,黛玉能清晰听到陆姑娘如鼓点般的心跳声,以及盈满鼻尖的淡淡的香气。
  那香气不似寻常浓郁刺鼻的熏香,许是衣衫洗净后残留的皂角香气,那是被温暖阳光晒后的琼花香。
  她不会闻错,
  这是扬州特有的花。
  晚春的时候,花开如雪,花雪压低枝条,蔚然壮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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