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石九沉默地与黎渐川对视着。
片刻,他忽地笑了起来:“曼晴小姐,说实话,我看到你毫无嫌疑地站在这里时,就已经知道我输了。”
“我原本想着你在这里,该是最大嫌疑,为免麻烦,以你的性子和对阮学智的厌恨应当随意压下,当作意外结案。再不济,你要调查,但也该是忙着洗脱自身的嫌疑,而不该是去怀疑别人。”
“若是那样,警察想不到会去查我,就算查我,也不会有你可从容去打探我与阮学智的过往。”
“更何况,我认为一般人是不会看到一名女子随阮学智进了楼,还会去怀疑这名女子的性别的,顶多是看女子力气大小罢了。”
话说到这里,罗大怔愣,周围住客也尽皆愕然。
“石小先生,真是你杀了人?”
教书先生赵成远难以置信地惊问道。
石九虚弱之色顿去,淡然点头:“是我。他该死。”
说着,石九弯腰,将自己的一双皮鞋脱了下来,袜子也扯掉,完完全全地露出一对畸形扭曲的小脚来。
“曼晴小姐可想听听它的来历?”
他抬起头,笑着问。
黎渐川沉默了一阵,点了头。
他抬手阻止了警察要立即将人拖下去的动作,随后石九清淡的声音便在公寓五楼的走廊中漠然响起,娓娓叙来一则可怜可恨的故事。
石九生在朋来镇下面的一个村子,祖上是清朝时的秀才,勉强算是书香门第,只是祖父与父亲不争气,若非祖母看着,仅有的一点家底都要败落完了。
石九前面的兄弟姐妹有三四个,但没有一个活过十岁,全都夭折了。石母生下他后,难产去世,孝期还没过,父亲就抛下家里,跟人去上海做生意了,只留下在石老太太和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石九。
石老太太接连死了三四个孙子孙女,已变得有些魔怔,怕石九也养活不成,便学了不知哪里来的玄乎说法,将石九这个孙子当作女孩养。
寻常信了这说法的,把男孩当女孩养,也不过就是外表打扮,对外说法之类,哪有完完全全真当成女孩的。
可石老太太当真是魔怔疯癫了,她把石九当女孩养,便是真的当女孩养。
石九尚还不会说话时,石老太太便亲自动手,给他缠了小脚,更是从小就对他说,他是个女孩,得有女孩的样子,三从四德,温婉贤淑,日后才能嫁个好人家。
十岁之前,石九也只以为自己当真是女孩。
待他过了十岁,石父打上海回了村子,说自己在外面新娶的女人害他,令他再不能生育,日后石家传宗接代只有石九这一根独苗了,再者人已活了下来,不须再当女孩养。
石九懵懵懂懂,不知男女之别,被石父带去上海,还常常依照习惯做小女儿姿态,令石父厌恶万分,整日打骂。
后来石九渐渐知事了,自己心里也痛恨,看见自己一双小脚,恨不能断了。
他扭正自己,慢慢变为普通男子的模样,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一双陋足。过去的阴影逐渐褪去,石父也对他满意起来,在病故之前将不多的家产交到了他手上。
一切都在变好,石九满心以为未来自己虽无法娶妻,孤身一人,但仍能前途坦荡,光明报国。
却没想到,一次意外受伤,让他的好友阮学智发现了他的秘密。
好友没有关心他,没有为他保守秘密,而是一夜撕扯下伪君子的面具,变了虎狼。往日情谊全都粉碎,只剩鄙夷恶毒的言语,嘲弄戏耍的态度。更甚者,阮学智醉酒,拿他做了娈童,一边捶打他畸形的脚,一边疯狂□□贬骂他。
他说若不想此事人尽皆知,就遂他的愿。
石九恨极,一度想杀了阮学智逃离上海,但不等他计划此事,阮家不知为何知道了阮学智与一名男同学厮混的消息,拦了他,警告外加一顿狠狠的打。
石九知道上海已无他的容身之地,不必再执着,于是便退了学,回了朋来镇。
他以为一切已经结束,却又在半年多以后,得到了阮学智来到朋来镇的消息。之后,他遇到阮学智,阮学智故技重施,逼他就范,已是不需多谈,早有预料之事了。
当他再一次被迫穿上桃红色的衣裳,涂上清淡的香粉,他才终于意识到,原来这世间当真有一种阴影,如跗骨之蛆,永生难去。
“所以我杀了他。”
石九冷漠道。
“他该死。”他又说。
走廊上隐隐响起了啜泣声,罗大与宁永寿等人也是一脸复杂唏嘘。
有警察过来将石九拽起,带出公寓了。
季太太过来道:“曼晴小姐,不能救救他吗?”
“杀人偿命。”
黎渐川低声道:“况且,他自己不想活了。他也在等,什么时候可以光明正大剖开患处,卸下负担。剜除一生阴翳之时,他就已经做好把自己的命也舍弃的准备了。”
“或者,他原本有其他的选择,但——”
说到这儿,黎渐川神色微凝,朝季太太点了下头,便抬起步子:“各位,我还有事,先下楼一趟。失陪。”
语罢,转身快步下了楼。
公寓门厅前的大街上,阮学智的尸体已被处理干净,有名粗布衣裳的妇人正在奋力擦洗石板上的血迹。
路边小汽车的车门关上,石九被警察押着坐在后座,面色淡漠,鸣笛声响,汽车发动,迅速远去,有什么从车门的缝隙处钻出,掉进大街的石砖缝隙里。
尾气与扬起的尘土中,一个穿着短打,身材精壮高大,睡眼惺忪的混混从街角转进了公寓对面的胡同里。
晃晃悠悠在胡同里走了一段,混混寻个杂乱角落,靠墙停下,朦胧的眼神瞬间清明警觉。
他前后望了眼,手掌一翻,两张黄纸剪裁的单薄小纸人从街上的石砖缝隙里迅速飘出,躲过行人视线,落在他掌心。
两张小纸人上分别写了简体字,一张上写的是走投无路,另一张上写的是诸事顺利。
抽出根火柴,把纸人点燃,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烧成了灰烬,混混才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摸了摸下巴:“这两个buff用在那老板身上也不算浪费,至少试探到了一个。”
“王曼晴……这个玩家第一天的身份可真够不错的,希望快点轮上我……我还没穿过旗袍呢。”
混混戏谑地挑了挑眉,抬脚碾去落地的散灰,吹着口哨,吊儿郎当地继续朝胡同深处走去,很快消失不见。
没多久。
高跟皮鞋无声落地,出现在那一小撮被碾散的灰烬旁。
黎渐川望着胡同深处,双眼微眯。
不出所料,案子不是玩家动的手,但却有玩家的影子在背后推了一把,目的无非是试探这局游戏的深浅,顺便钓出别的玩家。黎渐川既然已经打算走侦探的路子,就是做好了暴露的准备的,现出身份只是迟早的事。
而且,钓人者,人亦钓之,不到最后一刻,又怎能知道究竟谁是渔夫,谁是鱼?
……
公寓坠楼案突发,又风风火火地结束。除了街角的风闻议论又多了一些,似乎对朋来镇并无更多影响。
宁永寿一夜没睡,又忙碌一早,却还有心情提醒黎渐川别忘了中午请他吃饭,黎渐川既说了,那自然做到。
饭后黎渐川辞别宁永寿,在镇上前前后后逛了起来,完全不打算早早回去公寓休息。他猜到阮素心极可能派人请他去丁家老宅问案子,而他暂时不想与阮素心这个最了解王曼晴的人见面,便只好以去海边散心为借口,躲避一二了。
朋来镇不大,黎渐川边走边停,时不时捕捉些飘入耳中的闲言碎语,也只花了三个多小时便将镇子绕了一遍,大致清楚了镇子的格局。
这小镇被公寓所在的这条宽阔主街从中间划分为较为对称的东西两半,主街正中全是洋行商铺,两侧向里延伸,则全是弯弯曲曲不知通向何方的小巷胡同,没有规律,极易迷路。
最南面靠海,有一处荒废的港口码头,码头附近的主街东侧是新建了没多少年的一座基督教堂,两名外国传教士长居在此,偶尔会出门去镇上传教。
教堂后方,小定山脚下,就是占地极广的一片连绵屋舍楼宇,被镇上的人称为李家别庄,是县城那位刚去世的李老爷修建的,用作避暑之用,近几日只有那位完全不同于两个出类拔萃的哥哥纨绔李三少李新棠住着。
隔着一条主街,对面也是豪奢之地,镇上有名的乡绅富户都聚集在此,宁家、周家是其中最为阔绰,占地最多的。
而丁家老宅和罗大在镇上的住处,却是在镇子最北面,那里一条小道从主街抻了出去,走不过两里地,就是官道,直通县城,方便得很。
至于寻常老百姓,却是深居巷弄,挨不上主街的边儿了。
黎渐川用半个下午的时间在脑内绘制了一张朋来镇的笼统地图,又用半个下午在茶楼闲坐,捕获了诸多真真假假的消息,至此,才总算是对朋来镇这个地方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