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6章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是这么欠收拾。”
黎渐川低声说着,没有收手,任宁准咬着,只转身,将他再次按回笼边。
凌晨两点四十五。
黎渐川身上的伤几乎已全部愈合,他换上一身没有血腥味的衣服,留下一点防人的手段,便出了门,跟在普查小组后,前往欢喜沟主路观礼。
最后,他还是没有选择带上状态太过不稳定的宁准。
但按小顺所说的,开请神路的巡游不会持续太久,他很快就会回来。
第436章 有喜
这是黎渐川第二次见到凌晨的欢喜沟。
第一次是昨天。
今天与昨天相比,除了主路上人多了些,家家户户的大门变黄了些,好像也没有太多大变化。
小四合院都住满了,小顺也没再去村头接人,打头领着普查小组的人挤位置,寻个观礼的好视角。
黎渐川被费深拉着,与这一行人混在一处,边走边来来往往地打机锋,探消息。
等占好位置时,黎渐川已经把首都来冀北的这支全国民俗与宗教文化普查小组摸得差不多了。
这支普查小组原定是九人。
组长费深和副组长赵华生都是福禄观的红衣道长,另有官职,也是夏国内著名的民俗学家、历史学家。除他二人外,还有两名哲学家、宗教学家,两名生物生态保护专家,与三名助手。
其中在黎渐川第一次试图靠近宁准时抬手来拦的男人,便是这里头的一位哲学家、宗教学家,名叫周沫,三十来岁,是福禄天君的忠实信徒。
据黎渐川观察,这个周沫应当家世不凡,小组里的成员对赵华生都不一定有对他尊敬。
除此之外,黎渐川还注意到,大部分游客手里都带了手机或相机,准备等仪式开始拍照留念,可最该对这类事件摄影摄像的普查小组,却没一个人带相关设备。
倒是三个助手中的一位,腾地方架了个大速写本,似乎是要当场作画。
黎渐川故意对此流露出些许不解,费深瞧见,果然有谈兴,笑道:“小李可是我们小组这次请来的绘画大师,最多一两分钟,就能完成一幅颇为细致的速写,江湖人称‘小李飞笔’……”
“只能画,不能拍?”黎渐川点了点那些带着相机的游客。
费深道:“应该都是跟你一样,第一次来欢喜沟参加大祭的,不知道欢喜沟这些仪式没法用镜头拍。”
“凡人不可窥视神,大概可能是神力影响吧,来拍的都拍不好,照片都模糊缺失,或曝光成了废片,这也是欢喜沟大祭没什么影像资料在外流传的原因,但绘画则不同,神可以润色嘛……”
这个副本世界的人说话好像多少都带点神神叨叨的味道。
黎渐川对此已经有些习惯了。
他琢磨着,正要再问点什么,前面已经有人一嗓子喊开:“来了来了……请神队伍下山了!”
黎渐川立刻抬眼。
主路两旁拥挤着的无数颗人头闻言,也全都整齐转动,伸长了脖子,眺望主路尽头。
小顺选的观礼位置临近村头,请神队伍只要自福禄山上一下来,这里就能远远瞧见。
黎渐川的目力难以破除欢喜沟附近的黑暗,所以他眼中看到的和簇拥在这里的其余人所见的,大致上没什么不同,都只是一片自黑暗深处冒出来的火苗,像是一排排飘摇不定的火把,渐渐拉成龙蛇模样。
而与这些人不同的是,黎渐川还听到了更多。
这支遥遥而来的请神队伍正在吹拉弹唱着一种诡异而又神圣的乐曲,似礼乐,似小调,又似婴儿的哀叫、少女的悲鸣、青年的嘶吼、老妇的啼哭,宏大低沉,而又混乱癫狂。
听得仔细了,眼前便会隐隐浮现无穷无尽的断臂残肢,流血漂橹的尸山京观,与神明悲悯俯视的巨大面庞。
感受到脑内渐渐传出的刺痛,黎渐川迅速压制听觉,不再多探究这曲调,并探手取出了岳小雨给的眼镜,戴在了鼻梁上。
即将尖叫沸腾起来的精神瞬间恢复平静。
“季小哥也近视?”
周沫忽然看了黎渐川一眼,目光在他的眼镜上微微停留。
“一点儿,”黎渐川道,“度数不大,但总看电子产品,就配了个。”
平光镜和小度数近视镜的镜面看起来差别不大,至少,绝不是这种天色里能分辨出来的。
两人说话间,请神队伍已经靠近。
到村头,队伍最前方便忽地响起一阵又一阵鼓声。
鼓声急促,势大浪高,如猛兽咆哮,似神怒海啸,催得人心跳也不自觉地跟着加快。
很快,乐曲与鼓声里再度掺入了第三种声音,是来自队伍当先三名红衣道长与三名百胎嬷嬷。
他们手持礼器,垂目敛眸,迈着幽荡的步子,嗓音时高时低地吟唱着古老的经文。
这三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却渐渐变成了一道声音。
这声音狂热高亢,痛苦迷茫,像宇宙深处的低吟,又像发自心底的嘶叫,它和谐而又矛盾,清静而又躁乱,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随请神队伍的前进,它向四面八方扩散,快速覆盖整条主路,覆盖整个欢喜沟。
“洗——路——!”
一名红衣道长唱喏。
拉长的声音穿透这混沌阴沉的天色,如深黑海面刺出的一块利礁。
四名上身纹刻诡异花纹,脸戴纯白面具的壮汉自道长与嬷嬷身后走出,肩扛巨鼎。
巨鼎四角又坐了四名童子,手拿柳枝,边前行,边用柳枝从鼎内蘸取一些深色液体,扫向路面,洒向路旁围观的凡人。
鼻腔涌入一股令人作呕的腥甜,队伍还未走到跟前,黎渐川便已辨出,那巨鼎内的是人血。
前方游客里似乎也有人察觉到了这一点,发出尖叫。
但等黎渐川转头看去,却没找到声音来处,目之所及,全部是一张张隐没在黑暗里,朝着巨鼎高高扬起的脸孔,这些脸孔上遍布着渴望、狂热与虔诚。好像无论是村人还是游客,都对这一切习以为常,毫不惊惧,甚至接受良好。
黎渐川又去看普查小组的人,却见他们也与周围的人无异,俱都扬起了脸。
有些人已被洒到了人血,脸上划开道道红痕,好像面孔忽地被击碎,从内往外皲裂了一般。
黎渐川不想惹人注目,也不动声色地调整了表情。
柳枝扫过,黏稠潮凉的人血滴落在脸上,像掉下来了一条湿漉漉的虫,令黎渐川一个激灵,汗毛倒竖。
照理说他沾过的人血实在不少,怎样也不会对此感到难受,可偏偏,就这一滴人血,便令他莫名遍体生寒。
巨鼎开道,人血洗路,缭绕的诡谲曲调里,这支被人等候许久的请神队伍终于正式迈进了村中。
他们分列两队。
一队全都穿着红衣,盖着腥臭的猪皮,跟在百胎嬷嬷身后。一队则皆是白衣,裹羊皮,紧随红衣道长脚步。
这些覆在请神者身上的猪皮和羊皮应该是刚刚才剥下来的,没经过任何处理,还在潮乎乎地滴血。
血溅落在地,于灰扑扑的石渣路面上,勾勒出神秘诡异的符号。
请神者们或持火把,或举长幡,踏在这些符号上,想行走在半明半昧的诡异世界。
黎渐川谨慎地观察着这支队伍,没多久便注意到,不光是披着猪羊皮的人,这队伍里竟还有真正的猪和羊。
它们掺杂在人中间,毫无规律,但数量却不少。
且诡异的是,这些猪羊也随音律蠕动着嘴巴,像是同样在吟唱着开路请神的经文。
旁边有大人窃窃私语,向小孩解释这其中门道儿。
“……那是很久之前的故事,据说前朝文宗晚年疯狂,竟想以凡人之躯弑神……可他打不过神,就想了个坏招儿,屠杀了欢喜沟,将欢喜沟变成了人间炼狱,想要以此施行巫术,污染两位神明……两位神明识破了他的诡计,杀了他,但自己也受到了影响,所以现在才长年沉睡,很少醒来……”
“因为当年的屠杀,两位神明便一直认为居住在欢喜沟的已经不是人了……为了不惊扰神,惹神发怒,欢喜沟的请神队就都要披着新鲜剥下来的猪羊的皮,来掩盖自己的人气儿……”
黎渐川在乱声中模模糊糊听了一耳朵,总觉得这故事有点不太合逻辑。
可不等他细想,他便忽地一惊,发现了一点不太对劲的事。
他周围的景色正在倒退,四面的人也变了个模样,全盖着猪羊皮,持着火把与长幡。再远些的地方,主路两侧,立着一道道虔诚的人影,它们沉没在黑暗里,模糊而遥远,好像在无法到达的彼岸。
火把的光在风中摇晃,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将周遭一切影子都搅得缭乱诡谲。
黎渐川心头一跳,倏然意识到他竟不知何时中了招,无知无觉地跟随起了请神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