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哪怕不为烟火绽放时的绚烂, 仅仅是那浓烈变换的色彩, 都足够让人移不开眼。
  闻静突然意识到, 这就是沈霖的真心。
  听起来很俗套很没有创意的晚餐和烟花, 却用上了十分的心思, 一往无前灿烂绽放的, 就是沈霖的真心。
  在烟火接近尾声时,他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她的身边, 牵住了她的手。
  窗外掠过的光火落在他脸上,他静静地凝视着她,低声叫她的名字。
  “闻静。”
  然后探过身来,亲吻她的唇。
  那是一个浅尝辄止,却温柔缱绻的吻。
  她的手被他抓住,跟着,一个冰凉的、金属质感的东西,套上了她的中指。
  她想,那应该是一枚戒指。
  *
  沈霖察觉到,从戴上那枚戒指开始,她从一开始的被动接受,变得主动起来。
  仿佛一种接受的证明。
  直到他唇舌间,尝到了一股微咸的感觉。
  他睁开眼睛,看到眼泪从她紧闭的双眼流出。
  她哭了。
  他想,他应该还不至于,在这种时刻,误解她流泪的含义。
  沈霖稍微退开来点,亲了亲她的眼角,然后在她睁开眼时,轻声问道:“闻静,我们要不要做一对真情侣?”
  闻静
  看着他的眼睛,又低头看着自己手上那枚戒指。
  莫比乌斯环。
  对闻静来说足够有吸引力的象征意义。
  那是她在露台上拉住沈霖的衣角,在伊冬试图送他绘本时,很想要、很想得到的东西。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对不起,不可以。”
  *
  有那么几秒,沈霖觉得自己好像在耳鸣,鼓噪的嗡鸣让他听不见别的声音。
  她不是在看到烟花时,整个人都沉浸其中吗?她不是主动吻他了吗?她不是在他为她戴上戒指时流泪了吗?
  那为什么她会说对不起?
  但她接下来的动作,打消了他所有侥幸的妄想。
  因为她低头看了那戒指一会儿,随后将它褪了下来,缓慢、但又坚定地放回了他手里。
  “沈霖……”她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说:“把它送给值得的人吧。”
  什么叫值得的人?
  他嘴唇动了动,说不出任何话,好半天才勉强挤出几个字,“什么意思?”
  她与他隔着不过寸余的距离,却像是隔了一整个世界,声音渺远得像是从梦境中穿越而来。
  “意思是……今天晚上的一切都很好,但接受这些的人不该是我,也不会是我,沈霖,你要拥有更好的家人。”
  他的大脑几乎有些难以思考,以至于“家人”两个字,让他觉得分外耳熟,却根本做不出反应。
  他只是下意识攥紧了她的手腕,力道再也控制不住轻重,仅从外部,都能看到他攥她有多用力。
  但她好像感知不到疼痛似的,任凭他继续握着,自顾自地说:“其实我们只认识了很短的时间,你总会在以后,找到更适合的人的。”
  “闻静,你当我是什么人?你说让我去找别人就去找别人?我们待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我不信你看不出来我喜——”
  “你不喜欢我。”她蓦然打断了他的话。
  沈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闻静仓促地低下头,深吸了口气,才继续道:“我们认识的时间就这么长,你只是觉得你喜欢我而已,其实……你甚至可能都不认识我。”
  沈霖有种荒诞到极点,反而可以笑出来的感觉,他荒谬地重复了一遍,“我不认识你……”
  但她好像被他的语气刺激到了似的,忽然激动了几分,“你当然不认识我,你甚至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你只不过是看到了我想让你看到的样子而已!”
  沈霖抱着胳膊往后靠进了椅子里,微微拉开距离,仿佛为了审视闻静的表情,“那你倒是告诉我,你哪里我不认识?”
  闻静闭上眼。
  她想,很多。
  闻静其实很少对沈霖说谎话,她往往会选择性说一半的真话。
  比如在伊冬滑雪的那个晚上,沈霖问她,她少年时许过的那些愿望,都实现了吗?
  她说自己没什么不满意的。
  但不是那样的。
  她从前以为,当她有能力给自己买礼物时,她就可以补偿童年未被满足的不甘。而事实上,她的年纪已经让她再也无法再对那些玩具感到喜悦。过去的就是过去了,遗憾也永远是遗憾。
  她从前以为,当她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在里面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然后就可以觉得幸福。而事实上,她年复一年地被困在其中,时不时地精神崩溃,抓着自己的头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只找不到出口的困兽。她并没有拥有一个家,她只拥有了一个供她蜷缩进去的龟壳。
  如果不是姜觅彤再次出现,她或许会一直假装这部分不存在,她微笑地走出门去,好像自己真的很正常一样。
  有所保留的真话扭曲了最后的结果,她在沈霖面前塑造着一个积极向上勇敢乐观的闻静。
  那是闻静希望成为的人。
  而真正的闻静是一张被揉皱了的纸,她给沈霖看那些光洁如新的部分,但那些懦弱、自私、痛苦、愤怒、卑鄙的褶皱,也是她本身。
  闻静很讨厌喻真跟她说的那些话,但或许,讨厌的原因,正是闻静不愿意承认——沈霖从来没有真的认识过她。
  她睁开眼,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似的,抬起头。
  “今天我们到餐厅的时间大概是八点半,八点半到十点,整整一个半小时,你都说过些什么,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沈霖,我只是假装在听你说话而已。”
  沈霖脑中瞬间一白。
  他在今天之前想过很多次该说点什么,实际上他也确实准备了很长的一段话,但他还没来得及说。
  因为他们的开始太草率,所以他希望他们能够拥有一个,郑重到足够铭记的结束和重新开始。
  他以一个游戏制作人的职业素养,精心准备着今晚的编排。
  无论如何,烟花都该是那场重头戏,所以重要的话,要留到烟花结束后再说。
  而在烟花开始前,他要转移她的注意力,在已露出许多马脚的前提下,让她以为他并非这个意图,然后才好称之为惊喜。
  但又绝不能为了让她没准备,而让她失望和不开心。
  所以他该拿捏尺度,让烟花开始前的氛围尽量轻松愉快。
  他一整晚都像个傻子一样,在考虑这种事。
  但她一句都没有在听。
  那他今晚所有的踌躇满志、所有的举足不定、所有的忐忑不安,就都会像个笑话一样。
  闻静清晰地看到,在沈霖的眼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碎掉。
  碎掉的那是什么?是他的真心吗?
  如果是的话,那她想,还好是在这个时间。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糊里糊涂在一起,她还没有就这么自私地把沈霖拖进她那片腐烂的沼泽。
  他们悬崖勒马。
  伤口只有在最轻的时候才最好愈合,最后变成看不出任何痕迹的崭新皮肤。
  不要经年累月地拖着它,拖到疤痕一遍遍被破坏重组,变成一块溃烂的腐肉,以至于不剜出那一块腐肉,就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
  “你看,你不认识我……”闻静低声喃喃道:“你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善良,我其实真的很会伤害人的。”
  她转头看向江边,方才因为烟火聚拢起的人群,已经重新消散不见。
  就像那一刻的烟火再绚烂,燃尽以后,无论是天边还是江水,都不会留下有关它的任何痕迹。
  她轻轻地按住沈霖攥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沈霖,你知道吗,我从没跟人谈过恋爱,是因为我只和我喜欢,也喜欢我的人在一起。”
  “你也要这样。”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在重新凝聚勇气,然后直视他的眼睛。
  “不要委曲求全、不要勉强自己。”
  你不再是我的小岛了,她想。
  没有人应该成为她的小岛。
  他要生活在陆地上、人群中,与很多人产生连接,不孤独也不寂寞。
  “然后,总有一天,你会变成一个很幸福的人。”
  那样告别一样的话语,终于让沈霖慢慢松开了攥着她的那只手。
  尽管这本来就是她想要的,但在沈霖的体温从她腕间消失的那一刻,她还是感觉到了一种撕裂般的疼痛。
  好像一块刚刚才长好的血肉,又从她身上剥走了。
  但没关系,她对自己说,这就是她该做的事情。
  “再见,沈霖。”她轻声同他告别。
  他怔怔看着她,说不出一句阻拦的话。
  她穿上自己的外套,沉默地从他身边离开。
  下到一楼时,一无所知的乐队成员们看到她,纷纷愣了一下,随后钢琴手慌忙起身,开始弹奏一首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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