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但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到。汉弗莱慌张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伊灵顿男爵,只见他脸色微沉、目光不善,而他左手边的金发男人却多少有点恼羞成怒。尤其当众人正抱着好奇心地望着他们时。
  莫里亚蒂没理会众人的反应。他姿态优雅地将酒杯放在一边,双手插兜,明亮的水晶吊灯下,他的脸色越发苍白,嘴角的笑容看起来危险又神经质。
  “温切斯特公学校长的第三个儿子是个同性恋,他来此宴会前已经在某家gay吧鬼混了三个小时。”
  “哦,还有这位——皇家银行董事的幼子,你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建议换个心理咨询师。”
  “以及这位——”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麦考夫身上,嘴唇微勾,不紧不慢地说出最恶毒的话语。
  “步入中年、即将谢顶、毫无魅力,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福尔摩斯先生。”
  “够了!”汉弗莱和康斯坦斯异口同声地制止他。爷孙两个同时侧过身向周围被提到的达官贵人们道歉:“男爵阁下,十分抱歉,我为这位先生的无礼行为向您献上最衷心的歉意。”
  “麦考夫,他只是无心之语,你……别往心里去。”
  嘈杂的人群中充满着不安与恐惧,这些达官贵人显然没能料到自己的秘密突然被暴露其中。他们不约而同离这个陌生男人远了一些,本来想看好戏的心情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是谁?”人群中的埃德里克高声质问道。
  “问的好,我是谁?”莫里亚蒂的眼神滑过知情的威廉姆斯、汉弗莱,康斯坦斯以及麦考夫。“这可是个哲学问题呀。”他琥珀色的眼珠里毫无感情,让人心生胆寒。
  莫里亚蒂花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把好好的一个宴会毁于一旦。
  待其他宾客都陆陆续续离开,空荡荡的大厅里就只剩下了阿普比一家和麦考夫。
  大厅的灯光一如往昔明亮,照在每个人身上。
  汉弗莱随意坐在一张椅子上,他年事已高,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但他看见麦考夫居然还没离开时,眉毛上方的那道皱纹更深了。
  “福尔摩斯先生,接下来要谈的是我们的家事。”
  他的声音不怒自威。即使远离英国政坛多年,但执掌权力如此久的人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气势。他伸出手掌,重重地拍了拍面前的桌子。
  康斯坦斯突然紧张地挽住麦考夫的臂膀。“不,他不能走。”她心里生出一种可怕的猜测。
  但最讽刺的是,她现在唯一能信任的只有身边的麦考夫。
  莫里亚蒂抬起腿,坐在一张矮脚餐桌上,同样目光不善地盯着站在一起的两个人,同汉弗莱一样,他也觉得福尔摩斯碍眼得很。
  “你想要什么?”威廉姆斯沉默片刻,问莫里亚蒂。
  事到如今,阿普比一家还是习惯性地用利益作谈判筹码。
  莫里亚蒂悠然自得地拿出手帕,擦了擦手。“我想要什么?不,我什么都不想要。”他神色自若,就像察觉不到汉弗莱听到这话突然僵硬的面部肌肉。
  “那你来做什么?”问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康斯坦斯。
  但话刚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她发现自己落入到莫里亚蒂设计好的圈套里。
  “别紧张,我就想问问汉弗莱爵士,”莫里亚蒂面带微笑地环视众人,他将目光投向那位闭目不语的老人。“伊恩·阿普比当年是怎么丢失的?”
  轰然一声——伫立在汉弗莱心里的那道防御一切的墙壁突然倒塌。他瘦弱的身子晃了晃,干皱的手掌紧紧地覆盖在膝盖上。
  康斯坦斯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难怪这些年,汉弗莱一直都没有提过有关伊恩的事。前段时间得知伊恩下葬,汉弗莱甚至还松了一口气——其实他是一点都不在意伊恩的死活。
  原本矛盾异常的行为,眼下却都说通了。
  威廉姆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莫里亚蒂,心中警铃大作,他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麦考夫感觉到自己的臂膀被一张手牢牢抓住。他低头垂眸,看见康斯坦斯她那张挂在脸上的完美面具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痕。
  在场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答案。准确而言,只有她一个人在等。
  “你也想知道真相?”汉弗莱睁开眼,望向康斯坦斯。他把决定权交给了她。他抚养了多年的孩子。他代替自己的儿子儿媳、自己的妻子精心养育了她二十多年。
  是他看着她从一团奶气的婴儿,慢慢成长为如今符合他一切期许的大人。
  也是他一手教导她念书,睡前给她讲希腊语故事,从不懈怠对她的政治教导,会为她的大提琴演奏鼓掌赞美,亲自将她送进牛津大学读书,把自己的人脉和关系网都交付于她,只是希望她最后能得偿所愿。
  他将未能给予在自己孩子身上的所有关爱都给了她——他唯一的孙女。
  汉弗莱心想自己作为道德真空这么多年,难得的感情与良知都给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我是老了,他想。但无论怎样说,她的未来还是一片光明。
  挂在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转个不停。
  与此刻康斯坦斯的心跳声奇怪的重叠在一起。但她发现自己这时竟说不出一句话。她双唇颤抖,她下意识地抵抗着想窥见汉弗莱大脑的冲动——她答应过舅舅——绝不看亲人的记忆。
  她的手指环绕着麦考夫的臂膀,似乎想要一个可靠的力量来源。她又不是侦探,对所谓的真相不应该产生好奇。真相如果不是站在对她有利的一方,那么就将毫无意义。她应该是一个功利主义者,她想着。
  但,是真的毫无意义吗?她信誓旦旦在南希病床前答应的一切,她这十年不断追寻的难道就是一桩来自亲人构建的谎言吗?
  于是,她听到了自己颤得令人心碎的声音。
  “是的。”
  听到她的回答,汉弗莱突然像苍老了十岁一般,那双睿智无情的双眼再次闭上。事到如今,说什么辩解都没用。他精心培养的孩子,居然会对一个根本没有意义的真相如此执着,这样的认知令他更难受,舌尖品尝到一种心灰意冷的苦涩感。
  还未等他说话。
  “是我送走的。”威廉姆斯突然宣布。他就站在汉弗莱的身边,脸上的表情冷淡至极。
  而隐没在黑暗之中的莫里亚蒂则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突然扬起一丝玩味的笑容。
  无视莫里亚蒂的目光,威廉姆斯那双淡蓝色的眼珠蒙上一层阴翳,望向康斯坦斯的那一刻,嘲意十足,他坦然说道:“这不是你一直都在猜测的真相吗?”
  “你猜对了,确实是我做的。”
  随即,他不在意地笑了笑,仿佛这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
  甚至还比不上手头国防文件重要。
  康斯坦斯浑身的血液突然在这一刻凝固。她看了一眼满不在乎的威廉姆斯,又看了一眼侧过头不肯言语的汉弗莱。
  她觉得自己这二十几年来从未看清身边所有人。
  大概是想淡然一笑,但由于内心深处不可避免的痛苦,让她硬生生扯出一个难看的嘴角弧度。
  “是吗?”
  康斯坦斯想起夏洛克告诉她的,有关伊恩最后消失的地方,突然悲从中来,握住酒杯的手不停地在颤抖。
  她是真的累了,这样的家族秘辛实在是让她难以承受。她一直觉得他们就算再不择手段,也决计不会对一个孩子下手。
  既然动手了,那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脑海里突然闪过那年被雪覆盖的旧宅屋顶。伊恩带着她去了废弃已久的阁楼里,两个小孩子为了争夺望远镜闹个不停。她记忆里的伊恩性格古怪但却聪敏过人。即使嘴上说着最讨厌自己这个小侄女。但每次放学后都会偷偷塞给她糖果,就是那种酸得要命的糖果。因为他知道她从来都不喜欢吃甜的。
  有关他的记忆永远充满着温存与伤感。
  无奈地闭上眼,她的声音听起来凄凉难过。“你们难道不知道,他会死在那个冬天吗?”
  莫里亚蒂不由得一怔。这声音仿佛与他那段模糊的童年记忆里出现的女声相差无几。他原本看好戏的愉悦心情一下子就消失了,仅仅因她沉痛的模样。
  脑海里有什么记忆正在渐渐苏醒,犹如被雪覆盖后迎接春天到来的枝桠,静静地在莫里亚蒂纷乱的思维里努力生长。
  她是在乎他的,莫里亚蒂心里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
  他难以置信地倒退了一步,为自己微暗如沙的内心突然出现的一道光线而感到震惊。
  “砰——”
  而那道光却突然他面前坠落。
  第23章 赎罪
  “你对死亡的理解是什么?”
  蓓尔美尔街的一处维多利亚式建筑风格的府邸,在二楼拐角处的一间卧室里,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康斯坦斯,她勉强地支撑自己起身,看了一眼缓缓输进自己身体里的葡萄糖,这才明白那突如其来的黑暗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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