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生命总会终结,总有人会为这些生命的消逝而心碎。”
  钟声敲到晚上十一点半。
  蓓尔美尔街的一栋白色府邸,独自靠在椅背喝酒的麦考夫心绪不佳。
  今天是康斯坦斯的生日。
  时间过得真快,他第一次遇见她时,她还只是个性子倔强、不肯吃亏的小女孩,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兜兜转转,他们居然还能……还能什么?他一时半会想不到合适的词语,重逢,相遇,太恶俗太老套。但眼前却不断浮现出康斯坦斯的脸,还有她那抹释然的笑。
  他看不透那笑容的含义。
  麦考夫从保险柜里拿出一款黑色手机,在壁灯昏黄的照明下,可以明显看出这十多年前的老款,机身似乎被重力狠狠撞过,金属背面坑坑洼洼如同月球表面,划痕无数像是历经沧桑的古物。
  摁下开机键,狭小的屏幕还能发亮。
  “叮——”果然又收到了一条短信——【生日快乐。】
  每年如此,任何节日即使是女王陛下的登基纪念日,这个号码都会发来这样的祝福语。麦考夫想追查号码归属者但却年代久远而一无所获。
  十多年前的手机卡,不需要登记任何个人信息。
  他关掉了信息栏,打开了相册菜单。里面只有一张照片,十多年前的手机像素很低,但却依旧能隐约看清照片内容:麦考夫西装笔挺落座在餐桌前,面容要比现在年轻得多,他似乎没有察觉到镜头,只是一味地盯着桌上的甜点,硬朗的下颌线和紧绷的薄唇勾勒出英国绅士特有的禁欲魅力。
  他的背后是一扇极大的落地窗,明亮的灯光下,窗户反射出了拍照者的模样——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她笑得很开心。
  这大概是麦考夫和康斯坦斯这几年来唯一的一张合影。
  不,其实不是的。他想着,略微带着情绪波动的目光投向了窗外。
  伦敦飘起了小雪。
  麦考夫起身,他那双敏锐又冷漠的双眸,从被雾气蒙上一层水汽的窗口往外望,白茫茫的街道上出现了一个扎眼的黑点。他刻意忽略掉心里的那丝隐隐约约的期待。
  过了片刻,大约十五分钟,楼下的门铃作响。
  麦考夫眨了眨眼,似乎还未从眼前的场景缓和出来,他的心脏砰砰直跳。
  视线中,康斯坦斯撑着一柄熟悉的黑伞——他认出来这是他送给她的那把,她闻声抬起头,那双再冷静不过的眼睛朝屋内瞥了一眼。
  “没有其他人。”他解释着,侧过身作邀请状,“先进来吧。”
  他们沿着只有几盏壁灯亮着的长廊,并肩沉默不语地走进书房,与壁炉呈对角线的棕色圆桌上放着一杯即将饮尽的呈淡黄色的威士忌酒。
  康斯坦斯摇了摇墨绿色的酒瓶,几乎没有液体晃动的声音,果然已经喝得所剩无几。
  每年仅发行五十瓶的格兰菲迪,是熟成五十年的珍贵威士忌酒,他怎么一不留神就喝了这么多。
  她坐在他对面,视线从他右侧鼓起的衣兜滑过,落在他潮红的,明显有点醉意的脸上。
  “我现在过来,是想跟你谈谈安德鲁·格林。”
  麦考夫点了点头,他预想到了她此行的目的。他舔了舔嘴唇,觉得喉咙干燥得说不出话。于是端起酒杯,却在送往嘴唇的途中被人拦了下来。
  白皙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握住了玻璃杯的另一边。
  “你今晚喝得已经够多了。”
  她的眼神就像个漩涡,准备掀起不可一世的风暴,这让麦考夫猛然醒过来,浓郁的甘甜酒香充斥着鼻腔,他无疑也闻到了。
  “康妮,我偶尔也需要放松一下。”麦考夫声音沙哑。
  他今天有点疲惫。作为掌权者,他必须及时地处理掉施虐女王留下的定时炸弹;作为兄长,他又要小心翼翼地安抚他那不小心陷入感情陷阱的幼弟。现在,作为同僚,作为维持亲密关系的另一方,他还要思考如何应对前来质问的康斯坦斯。
  费心费力却不讨好,大概说的就是麦考夫眼下的处境。
  但这又是他必须面对的处境。
  对于她直截了当的质问,麦考夫提到了一桩封存在档案室里、被贴上最高机密的卧底行动。
  1969-1997年这期间,是爱尔兰共和军实施恐怖袭击和武装冲突最严重的时期,其中代表性事件就是纳德酒店爆炸案和卡尔顿俱乐部爆炸案。
  前者已经让时任高级文官的帕特里克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后者则差点让威廉姆斯为首的保守党高级官员步上前者的命运。
  于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英国军事情报机关针对ira(爱尔兰共和军),策划了一项卧底行动,由间谍布伦丹·科尔文实施。他是ira中的高级双面间谍,代号为赌注之刃。
  布伦丹在北爱尔兰卧底的近25年时间里,为英国政府成功窃取了大量情报,使ira的恐怖阴谋接连破产。
  2003年,他功成名就后,利用提前制造的爆炸造成自己死亡的假象,在军情六处的帮助下设法混过了爱尔兰与英国边境,最终成功地回到英国伦敦。
  雪花紧紧地贴着冰凉的窗户,麦考夫起身,他的手指缓慢地摩挲玻璃杯沿,他的阴影长而晦涩,声音就像呼啸穿梭的寒风,弥漫着霜雪跟烟雾。
  “在接下来的八年时间里,我们让他改头换面过上了安稳的日子。正如你所见,安德鲁·格林有着丰厚的薪水,可观体面的工作以及一位美丽的妻子。”
  而这些都是布伦丹与英国政府达成的协议之一。
  “所谓美丽的妻子……凯瑟琳其实是你们派去监视他的女特工,之前是他故意制造一起瓦斯爆炸案借此机会除掉她。”
  “是的。布伦丹拥有的情报,可能会让政府陷入一场本不该陷入的困境中。所以我们一直都在追查他的下落,直到今天……”
  他们都看见了停尸房的那具尸体。
  但——那真的是布伦丹吗?
  康斯坦斯不确定。他的生平,他的背景还有他的一切特征都被掩藏在血肉模糊的尸体里。仅凭着刻意留下的驾照和事故交通记录,他们都不能妄下结论。
  “汉弗莱跟我说过,间谍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一群人。”
  她睁着那双凉薄、透着算计的眸子,在这如永夜般漆黑的阴影里,明亮得仿佛不像话。
  这不是发自内心的赞叹,而是毫不留情的、轻微不可忽视的一抹尖锐嘲讽。
  “帕特里克既然是叛国间谍,那他也应该有跟布伦丹旗鼓相当的智慧,”她的嗓音听起来十分柔和,“有跟他一样免于死亡的结局才对。”
  屋子陡然变得寒冷起来。
  事已如此,麦考夫也无意再瞒下去,他闭上了眼,继续说道:“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共和军的「持久战」受到利比亚捐助大量武器的支持而甚嚣尘上。”
  “我记得那会儿还是卡扎菲当政。”
  “那会儿的内阁秘书也还是你的祖父——汉弗莱爵士。基于英美特殊关系,当时的英国政府协助了美方对的黎波里进行炸弹轰炸,而不幸的是,卡扎菲的孩子丧生于那场联合军事行动中。这让穆阿迈尔·卡扎菲感到十分愤怒,他扬言要让英国政府付出应有的代价。”
  应有的代价,还能是什么代价呢?康斯坦斯静静地想着。这段历史在她入读牛津大学时,在她进入白厅为政府卖命时,她都熟记于心,每分每秒提醒着她,背叛与报复在政治世界里无处不在。
  那,麦考夫为什么要——走进这个世界?
  她抬头,两个人的视线在这一刻突然接触,过了几秒,又不约而同地突然散开。
  “事后根据情报机构的缜密调查,发现当时为ira跟卡扎菲政府进行牵线的就是布伦丹和一名英国高级文官。他是政府秘密设立的军火代理商owl的负责人。对于发生在本国的军火交易有很高的权限。”
  康斯塔斯截断了他的话,“那位高级文官是我的父亲帕特里克,对吗?”
  这一切都能说通了。因为这样卑鄙的卖国行为,帕特里克死后被定罪为叛国间谍。所以他的个人档案被束之高阁,他每年的忌日汉弗莱也从不到场——他的存在,对于阿普比家族而言,更像是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剑在上,他们其余所有人都能在白厅继续尔虞我诈;剑落下,几十年苦心经营的政治声誉都将化为乌有。
  生前权势显赫,生后一抔黃土,说的就是她的父亲。
  “不——”
  麦考夫否认的语调惊醒了康斯坦斯。
  她不解地望着他。
  “这是在利比亚革命发生之前,情报机构推断的真相。”麦考夫字斟句酌,深思熟虑地解释道:“一个星期前,我们从毁于一旦的利比亚情报中心修复了当年有关ira的军火交易报告,根据上面的详细记录和卡扎菲的私人日记,我们可以准确地断定,”
  伴随着夜风悄打着窗户,他的话戛然而止。
  利比亚革命,卡扎菲,军火交易,owl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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