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没有听到男人的回复。
  女人仰头,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放缓了语调,“要下雨了。”
  男人提议,“我们先进教堂避雨。”
  “不用了——”女人说,“我自己回酒店。”说完,她转身就要走。
  男人没去追,他就直直地站在原地。
  这可麻烦了。梅斯神父心想,除了不解风情,他实在是找不出什么词来解释男人这岿然不动的姿态。
  女人走了几步,她发现男人没有上来追她。于是回过头,看见他正望着自己,心里头一委屈,眼眶都红了。
  “康斯坦斯,过来。”男人叫她。
  见她不肯过来,男人只好走过去,站在她面前。
  “五分钟之后就会下暴雨,而你走到酒店起码要二十分钟。”
  “哦,我自己会处理,不用劳烦您担心。”
  “康斯坦斯,动动你的脑子。你何必为了跟我赌气而损害自己的身体。”
  “我知道了,请您放手!”
  听到这里,梅斯神父看到男人反而紧紧握住女人的手。没等女人反应过来,他又摸了摸她的脑袋,顺势道:“好了,听话。”
  女人没有吭声。
  当这两个人同时走进教堂后,梅斯神父已经退到了唱诗班的台阶上。他们走过去跟梅斯神父打招呼时,梅斯神父发现男人看着自己的目光有点意味深长。
  难道他知道了自己刚才在墙角偷听了?梅斯神父心想,但又随即摇了摇头。不可能的,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他们找到座位坐了下来,女人似乎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教堂,她左顾右盼,四处打量,男人则沉稳地坐在原位上,一言不发。
  梅斯神父最初以为他们是情侣,然后又以为他们是夫妻,但这么看下来,似乎都不是。
  五分钟后,果然不出男人所料,库姆堡古镇这个小小的地方下起了暴雨。有不少路过的小镇居民都躲进教堂里避雨,他们看着两个陌生的外乡人,面露好奇。
  但碍于男人颇具威严的目光,试图搭讪女人的居民们都纷纷退缩不前。
  教堂外的雨越下越大,雨滴砸落在地面上的声音逐渐淹没了居民们的窃窃私语。
  见雨一直不停,梅斯神父只好通知酒店的人来送伞。他挂掉了电话,正好看见这对陌生男女站在距自己不到一米的位置。
  女人面带微笑,她那双绿色的眼眸仿佛能看穿自己的所有的想法。而男人则抬起下巴,瞥了自己一眼,神情高深莫测,看不出任何端倪。
  “先生,女士,”梅斯神父有点踌躇不安,他只好问道:“请问有什么事吗?”
  “梅斯神父,您来自苏格兰,是吗?”
  “是的,小姐。”
  哦,不对,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梅斯神父心中的震惊很快显现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他满腹狐疑地盯着她。
  “在来英格兰之前,您就读于爱丁堡艺术学院,我想,准确而言,您收到的学位应该是由赫瑞瓦特大学颁发的。不过,您的画风跟另一位苏格兰肖像画家艾伦·拉姆齐倒是极为相像。梅斯神父,请别误会,我刚才看了一眼挂在角落里的一幅油画,它与收藏在爱丁堡苏格兰国家美术馆里艾伦的那副《夫人画像》的笔触色调很相仿,所以我才如此推断。”
  “小姐,”梅斯神父厉声打断她,“这已经属于隐私问题了。”
  女人俏皮地眨了眨眼。“梅斯神父,请您原谅我,我忘了您具有凯尔特民族的敏感性。不过,希望您能告诉我,我刚才的推测有没有不符合事实的地方?”
  “不,小姐,我想你都说对了。”
  “好了,康斯坦斯,我愿赌服输。”男人适时地说道,他那双深邃的灰眼正毫无感情地盯着梅斯神父,“拉姆齐先生,请您原谅普林斯小姐刚才的冒犯。毕竟有时候连好人荷马也会打瞌睡。”
  他肯定看到了!梅斯神父骇然地回望着这个言辞之间隐约透露着威胁的男人。
  这太糟糕了。他嘴唇微动,双手颤抖,情绪看起来十分紧张。“这位先生,您刚才叫我什么?”他怀疑刚才那声拉姆齐先生是幻听。
  “梅斯神父,”女人想了想,她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他,嘴角挂起一抹神秘的微笑,“我猜普林斯先生应该是这么称呼您的。”
  “普林斯先生!”男人的注意力很快被这个称谓所吸引,他瞳孔放大,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放在那张严肃不苟言笑的脸上颇为滑稽。
  梅斯神父从男人的眼睛里读出了「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这句话。
  “是的,普林斯先生。”她笑了笑,看起来光彩夺目,“我认为男人冠女人的姓氏,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咳咳咳——”
  一阵清脆的咳嗽声打断了梅斯神父的回想。他的视线顺着动静往门口望,一对璧人缓缓进入教堂,犹如多年前那个阴暗的暴雨天。
  “普林斯夫人,真的好久不见。”梅斯神父一开口,就把康斯坦斯吓到愣在原地,她挽着麦考夫的胳膊,低声在他耳畔问道,“我是不是听错了?”
  麦考夫安抚地捏了捏康斯坦斯的手心,却被她瞪了一眼,他侧过头,笑着跟白发苍苍的老人打招呼,“梅斯神父,好久不见。”
  梅斯神父微微颔首,他戴上了褐色的老花眼镜,一道沉稳的视线定在康斯坦斯脸上,“普林斯夫人,这些年好像没怎么变过。”
  他的背佝偻着,声音沧桑而缓慢,犹如老电影里沉闷的旁白。
  “神父,抱歉打扰一下,”康斯坦斯指了指自己,问道,“我是普林斯夫人?”她又指了指旁边的麦考夫,“他是普林斯先生?”
  “是的,夫人。”梅斯神父毕恭毕敬地回答。
  康斯坦斯清楚地知道,这位神父并没有撒谎,他也没有撒谎的必要。但她成为普林斯夫人,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转过头,用目光询问麦考夫。
  “梅斯神父,我在电话里跟您解释过了,”麦考夫提醒道,他顿了顿继续说,“康斯——我夫人她确实忘了一些事情。”
  梅斯神父闻言,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他叫来一个年轻男人,低头跟男人说了几句话,男人匆匆离去。过了片刻,年轻男人从教堂旁门像阵风一样地吹到麦考夫他们面前,他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副鎏金雕花相框。梅斯神父朝他点了点头,年轻男人将油画相框翻了过来。
  普通的赭黄色的背景里,男人依旧是那套笔挺复古的黑色格纹三件套,微微翘起的下巴,浓密、整齐的黑色短发,他那双锋利又平和的眼神,好像能够看穿一切;他那微红、紧闭、漫不经心的双唇,似乎显示了他自信、果断和严谨的机巧。他身边站着一名女人,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长裙,白皙的肌肤似乎在发光,精致的五官、清冷潇洒的气质,她望向男人的目光温柔而深情。
  是她跟麦考夫。
  天呐,画里的他右手无名指上还戴了一枚银色戒指。
  康斯坦斯倒吸一口凉气,她的大脑已经跟不上事情发展的速度。
  “普林斯夫人,这是多年前您花费了一千英镑让在下为您和普林斯先生绘画的肖像。现在,终于物归原主。”梅斯神父笑得很温和,他淡蓝色的眼睛眨了眨。“您说,您会回来取这幅画。”
  麦考夫当然也记得这句话。他跟梅斯神父对视了一眼,然后迅速撇开。
  其实在他的计划里,这幅油画本不该出现在任何人的眼前。
  闷热的暴雨天,逼仄的小教堂,背负罪恶的神父,对未来感到无趣、试图逼迫他吐露真心的神秘女人还有他这个隐姓埋名、始终不敢正视自己情感的特工以及后来酒店里笨拙的亲吻,这一切的一切来得突如其来,成为他记忆里最深刻的一场大雨。
  而命运却从来不会提前跟人类打声招呼。
  “神父,我感到十二万分抱歉,”康斯坦斯有点慌乱,她再次解释道,“我是说,我确实忘了这件事。”
  麦考夫看出了她此刻心烦意乱,完全不在状态,于是伸手代她接过那张画像。
  梅斯神父接下来说的话,康斯坦斯一点都没有听进去。她有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慌张。
  就好像年轻时做的那些蠢事的报应,都在这一刻灵验。
  此刻脑海里有个声音提醒她,现在立刻离开!只要离开了,就能装作对这件事毫不知情。
  她的脚正要往另一个方向转。
  “康妮,你要去哪儿?”
  麦考夫眼疾手快地挡在了她面前。
  梅林的胡子,他居然还抱着那幅画!康斯坦斯突然涨红的脸真的很难让人不多想。
  “咚——咚——咚”
  教堂的钟声此刻响了,原来是做礼拜的时间到了。小镇为数不多的本地居民开始纷纷涌进。他们中的几位还纷纷上前跟麦考夫打招呼,看上去像是认识的样子。
  “普林斯先生,日安,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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