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是什么?”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发生了什么意外,你能不能帮我修改一个人的记忆,为了让他不起疑心。如果有必要,你可能还需要多使用几次这样的咒语。”
  赫敏难以置信地看着康斯坦斯,她欲言又止,“你这是在……”
  胡说八道什么呀。
  但康斯坦斯不愿过多解释。她已经连着几天晚上梦到自己的死亡了。如果这不是征兆或者预示,那她也要提前做好准备。
  她一点都不想看到麦考夫在梦里的表情,而她也不可能告诉任何人关于这个梦的信息。
  所以她说:“这只是假设。”
  听到这段对话的柯罗诺斯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到无数个可能,却偏偏没想是母亲主导了这失忆的戏码。太讽刺了。柯罗诺斯苦笑起来,原来一直在抹杀她存在的人,是她自己。
  第三十六个时空,这是一个最特殊的世界。
  康斯坦斯跟麦考夫在她三十岁之前毫无交集。她没有去咖啡馆,也没有偶遇正在执行任务的麦考夫,她不认识丽贝卡跟克雷斯,也没有遭遇车祸跟死亡。
  在手指没有受伤的前提下,康斯坦斯依旧选择成为大英政府的一名公务员,而那时的麦考夫已经是军情六处的负责人,他的升职速度比柯罗诺斯预料得还要快。
  但他们却没有见过面,一次都没有。就好像冥冥之中,有堵看不见的墙彻底截断了两个人相识的所有可能性。
  这一次,为了接近母亲,柯罗诺斯定居在阿普比老宅附近,他给自己弄了一张假身份,顺利通过特工审查后,他也到白厅当了一个不起眼的秘书。巧合的是,上班的第一天,他正好就被分配到康斯坦斯的办公室。
  在柯罗诺斯的回忆里,这是一段非常美妙的时光。
  年轻时的母亲,精明能干同时又不乏强硬手腕,在形式主义根深蒂固的文官系统里,她几乎是最特殊的存在。因为女性文官把控着政府部门的情况极其少见,而她当时不仅深得内阁秘书的提携,同时也跟各部门的大臣、秘书私交甚好。在柯罗诺斯的目睹下,康斯坦斯在幕后不知道为这群人解决了多少麻烦。但同时又通过这样的政治交换,为自己换取了更稳固的升职之路。
  康斯坦斯成为外交部常务次官的这一天,也是她第一次跟麦考夫见面。作为她最信任的私人秘书,柯罗诺斯也在现场。觥筹交错的大厅,冷若冰霜、身着华服的康斯坦斯只是微微朝远处的麦考夫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他们再无任何视线交流。但麦考夫的目光却整晚都没有离开过她。
  柯罗诺斯以为他们的故事终于要开始了。但没想到那其实是一场悄无声息的告别。
  伦敦白金汉郡切尼耶斯的圣迈克尔教堂,教堂外是世代贝德福德公爵家族的私人陵墓。前不久,陵墓又添了一座新的白色墓碑,没有墓志铭。墓碑的主人是一名叫伊恩·罗素·阿普比的男人。但很少有人知道,他还有另一层身份——吉姆·莫里亚蒂,一个彻头彻尾的罪犯跟疯子。他前几天在医院天台自杀身亡,惊动了时任国防部长前去料理后事。
  在车里等待康斯坦斯的柯罗诺斯通过窃听器,听到了她跟威廉姆斯的对话。
  威廉姆斯的声音时远时近、忽轻忽重,就像头顶那块不可捉摸的乌云,你永远都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落雨。但他讲的很慢,伴着清冽的寒风。纳德酒店的爆炸案、赌注之刃的纠葛、汉弗莱的无情决断还有吉姆的身世跟死因。最让人吃惊的是,这其中还牵扯出福尔摩斯家族的往事,阴暗的谢林福特交换,所有人心照不宣的隐瞒与欺骗。
  这些本该陪着威廉姆斯一起坠入棺材的秘密连带着回忆都太磨人,让他的声音带着经年累月的疲惫。到了最后,他突然问她,“你最近还在跟军情六处的那位大人见面吗?”
  康斯坦斯蹲了下来,她伸手摸了摸孤零零的墓碑,真的好冷,她在想,他会不会也觉得冷。因为吉姆小时候一点都不喜欢冬天,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在大人们都外出赴宴的时间,康斯坦斯都会乖乖地跟吉姆坐在烧得正旺盛的壁炉前,膝盖上披着南希新买的温暖的鸭绒被,耳边传来噼里啪啦的木头燃烧声,而他们的视线则牢牢盯着最爱的《星球大战》。
  还有德雷克准备的热牛奶。每次她不想喝的时候,都会跟吉姆撒娇,“伊恩,伊恩,你帮我喝掉啦!你最好啦,我保证以后绝对不打扰你看书。”听到这里,吉姆也总是装出一副凶狠的模样,一边瞪着她,一边把她的牛奶抢过来喝光。
  他确实是不善言辞的人。康斯坦斯抬头看了一眼阴云密布的天空,似乎有电闪雷鸣的迹象,小时候遇到这样的天气,烦躁不安的她总是睡不着,也只有吉姆会坐在她的床边,为她轻声念着阿赫玛托娃的诗,直到她入睡,他才会离开。
  也许在其他人眼中,吉姆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但在康斯坦斯的心里,他完完全全是她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特殊目的,是她努力寻找下落的亲人跟朋友,是她童年时光里最美好的回忆。
  而现在,这回忆也只能永远地停留在她的脑海里。
  “没有。”康斯坦斯顿了顿,似乎是为了强调,她再次笃定地说:“我跟他不会再见面了。”
  “康妮,吉姆他的死亡——”
  威廉姆斯想告诉她,从国家层面、从政府角度而言,吉姆的死亡并不是一件坏事。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康斯坦斯轻声打断了他的话,她的眼神就像是被冻住的一汪湖泊,清澈见底的墨绿色湖水表面泛着细闪的光芒。一时间,她觉得自己的心空落落的,找不到依靠。“但威廉姆斯,吉姆他是我们的家人。”
  “所有人都可以对他的死拍手叫好,”她说,“但你跟我不能这么做。”
  威廉姆斯看着康斯坦斯。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仔细地打量着她,一字一句,谨慎斟酌语气,“那你将来准备怎么办?”
  稀疏的树枝承接着缓缓而落的水珠,康斯坦斯脸颊两侧的头发有了湿润的痕迹,她眼里滚烫的情绪,安静地流淌在全身的每一个角落,但心里的某种火光却骤然熄灭。
  “在你们眼里,我的人生就只能被这些情爱跟仇恨所束缚吗?”康斯坦斯自嘲的语气让柯罗诺斯略微一怔。
  这时,教堂门口传来车子发动的动静。柯罗诺斯侧过头,透过特殊处理的窗户,他看到一辆再熟悉不过的捷豹停在不远处。
  多么巧合。那辆黑色捷豹离开还没有三十秒,柯罗诺斯就看到康斯坦斯从门口出来的身影。
  只是从此,他再也没有看到过——康斯坦斯跟麦考夫在公共场合同时出现的画面。就好像之前的那一次对视,是他的错觉一样。
  往后的三十余年里,柯罗诺斯通过各种手段跟方式让自己「变老」。他一直待在康斯坦斯的身边,作为她在白厅最坚实的后盾跟最忠心的帮手,陪着她经历一轮又一轮的政治斗争,看着她如同一个冷血的高手,在任何斗争之中都不会感情冲动、不会意气用事,她隐藏在幕后,不动声色利用内阁的权力来一步步达到她这些年为之奋斗的目的——比如在参与政治生活的权利上,真正做到男女平等。
  柯罗诺斯这才意识到,原来他的母亲当年在清单末尾写下的菲茨杰拉德,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美国作家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而是他的妻子——泽尔达·菲茨杰拉德,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她曾是美国女权主义的偶像。
  自一刻起,他才明白她的内心世界。
  在康斯坦斯四十五岁这一年,柯罗诺斯亲眼见证了他的母亲成为英国文官历史上第一位女性内阁秘书这历史性的一刻。
  他永远都记得在康斯坦斯就任第一天的场景。面对底下男性文官们不同程度的嘲讽跟挑衅,康斯坦斯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那目光犀利得令人难以置信。
  “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出于慎重考虑,你们之中的部分人会选择主动离开这个冗杂腐朽的地方。因为——这里需要一点改变。在我祖父的那个时代,白厅对于女性常务次官的记录为零,这让我替那期间努力工作的女性感到遗憾。但幸运的是,从今天起——我将亲手将这个零变成一……变成二、三、四,五……只要她们有能力有野心,那女人就应该站在你们现在所处的地方,而不是掩其光芒,平庸而去。”
  她没有说谎,她用了自己生命的最后十年兑现了这个诺言。
  柯罗诺斯走出病房,他现在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却依稀可见俊美脸庞,路过的护士都红着脸向他问好,他温文尔雅地点了点头,随后安静地推开走廊对面的另一一间病房。正好跟她的房间呈对角线。
  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听到门被推开的动静,他勉强地扶起自己的身子,匆忙地合上手里的烫金封皮书籍,一双灰色的眼珠正充满期待地看着柯罗诺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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