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她还好吗?”他问得小心翼翼。
  柯罗诺斯看到了那本书的封面——《英国女权文官的视界(康斯坦斯·阿普比传记)》,这是十五年前牛津大学出版社授权策划的书,在康斯坦斯本人的请求下,出版社只印刷了一千本。
  书很薄,甚至还不及美国前总统回忆录的三分之一的厚度。
  “医生说,可能就在这几天。”柯罗诺斯想了想,他还是决定实话实话,其实他们彼此都清楚自一年前康斯坦斯手术失败后,她的生命进程已经所剩无几。
  老人沉默地移开视线。他的头发已经快掉光了,整个人就像是衰败枯萎的雪松,眼里没有了任何生机。
  外面投射进来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他们俩人的身上,似乎在为这凝重的气氛添上一笔额外的色彩。
  “我一直很好奇,”老人安静地凝视着柯诺罗斯,他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待在她身边这么多年?”
  柯罗诺斯没有回答老人。他只是当着这个人的面,轻轻地摘掉头上的假发、擦掉脸上沟壑丛生的皱纹跟斑点,抹掉了一切证明他衰老的证据。
  望着熟悉的面孔,老人愕然地说不出话。
  过了半响,柯罗诺斯听到了老人的笑声,是他熟悉的低沉嗓音。但又裹挟着难以明喻的心酸跟释然。
  “呵呵……我还以为你是……我居然会以为你是——”
  “daddy。”
  一道从容的称呼让老人的自嘲戛然而止。
  “原来吉姆叔叔说得没错,”柯罗诺斯也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在清透的阳光下,老人恍惚间以为看到自己已逝的弟弟——还有年轻时的她,怎么能这么像……电光火石之间,他好像想通了这其中的某些关节。
  但柯罗诺斯却说出了让他更为震惊的话。
  “你跟她最好的状态,确实是洛希极限。而我——自始至终,确实都不该出现。”
  柯罗诺斯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不想让父亲看见自己流泪,不想让眼前这个老得快走不动路的男人,看见自己脆弱的一面。
  他注视着一言不发的老人。
  “我要走了。”柯罗诺斯揉了揉眼角,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洪亮起来,“以后你再也没有机会可以见到我了,daddy!”
  话音刚落,老人就看见柯罗诺斯的身体慢慢变透明,从脚到身子,再到脑袋,只过了短短的十分钟,一个原本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与此同时,停止的还有对面病房的心跳起伏曲线。
  走廊突然传来一阵匆忙沉重的脚步声。
  老人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猛地起身,费力地下床,宽厚的手掌紧贴着墙壁,不太灵便的腿脚一步步艰难地朝门口走去。
  门被突然打开了——
  “福尔摩斯先生,你怎么出来了?”
  “我听到外面有动静,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阿普比小姐刚刚不幸……离世了。”
  对面是一阵奇异的沉默,与那吵杂的环境格格不入。
  「砰」的一声,门再次被狠狠地关上。
  老人沉默地盯着地面,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枚戒指,那是他很早之前就设计好的。但一直没有机会交到她手里的东西。
  现在看来,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第58章 荒谬的选择
  麦考夫从窒息的噩梦中醒来。他起身,视线落定在扶手椅上安静看书的莫里亚蒂以及斜靠在椅背上、毫无睡姿可言的柯罗诺斯身上。
  “她呢?”他抚平梦里留下的酸涩感,低声问道。
  莫里亚蒂将视线从手里的谢默斯·希尼诗集移开,他冷漠地瞥了一眼缓缓朝自己走来的男人。高大的阴影挡住了手指摁住的一页诗歌,正好是《在外过冬》的《惩罚》。
  “出去了。”莫里亚蒂合上诗集,他朝麦考夫挑了挑眉,用一种格外不快的语调说:“她居然让我来照顾你,呵。”
  跟莫里亚蒂第一时间听到的反应一模一样,麦考夫猛地抬头,他难以置信地盯着莫里亚蒂:“什么?”
  “真是荒谬!”他们异口同声道。
  被吵醒的柯罗诺斯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他熟练地从这两个人中间穿过,独自走到酒柜开了一瓶红酒,1965年产的romanee conti。
  “这是你们谁送的?”柯罗诺斯举着酒杯晃了晃,顺着晶莹剔透的杯沿,可以看到鲜红如血的液体如同海浪起伏。
  对面的两个男人面面相觑。麦考夫记起来了——三年前在the wolseley餐厅,他同阿普比一家用餐时,确实有侍者出现转交给康妮一瓶romanee conti。
  等等,如果他没记错,当时那名侍者就是加文·阿多尼斯,那么这酒应该就是——
  “她把我送的酒放在这里?”莫里亚蒂伸手抢过酒瓶,他仔细看了一眼,皱着眉看不出情绪,他快速地从兜里拿出手机。柯罗诺斯偷偷在身后瞟了一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吉姆叔叔的手机屏保依旧还是那张他跟妈妈在迪士尼的合影。
  莫里亚蒂很快拨了一个电话过去。他阴沉地盯着走向衣帽间的麦考夫,在电话接通前的一秒钟,柯罗诺斯差点以为吉姆叔叔会气得把手机甩出去。但幸好,吉姆叔叔终于学会了克制自己糟糕的情绪。
  麦考夫走进偌大的衣帽间,纯白色的壁橱挂着一排排价值不菲的男士西服套装,大多数都是他所钟爱的三件套。熨烫笔挺的衬衫正好就在手边,抚摸着柔软的布料,麦考夫拉开底端的抽屉,里面是叠放整齐的各色方巾、领带夹和袖扣。
  最显眼的位置还放着他常用的香水。
  麦考夫觉得自己的手指在发抖——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是精密的机器突然出现了故障一样,他无力地垂下头,光滑的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镜子,但他的脸上依然是平静的。只是身体稍微一用力,「哗」的一声,这面落地镜就像是酒店的旋转门,应声转出了一个隐秘的空间。
  麦考夫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三层内置浅米色抽屉,从上到下依次放置着:一条沙漏破碎的金色项链、一枚他再熟悉不过的戒指以及一套黑色的西服。西服的衣兜是鼓着的,他犹豫了片刻,伸手从里面摸出一封信。
  莫里亚蒂挂断电话,他抬头看着窗外的夜色。“她和丽贝卡在the wolseley用餐。”
  柯罗诺斯耸了耸肩,“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跟我说。”
  莫里亚蒂紧紧盯着他,“丽贝卡到底是谁?你到底在暗示我什么?”
  “不知道哦,吉姆叔叔。”柯罗诺斯的语调格外慵懒,他睡眼惺忪,显然一副困到不行的模样。
  “你这小子——”
  正当莫里亚蒂想出声教训柯罗诺斯,衣帽间的门被一只手猛地拉开——麦考夫依旧穿着沾有克雷斯血迹的烟灰色西服,他抬头仔细打量了莫里亚蒂几眼,然后长腿一迈,径直往外走。
  被莫名其妙打量的咨询罪犯不能对麦考夫这奇怪的行径视若无睹。
  “他这是怎么了?”莫里亚蒂想走进衣帽间看个究竟,但却柯罗诺斯拦了下来。
  柯罗诺斯听着楼下汽车发动的动静,他好意提醒,“我们不去找她吗?”
  “有人不是去了吗?”莫里亚蒂转身坐到柔软的椅子里,用手指支撑着脸庞,他眼神里透露的漠然决绝,熟悉得让柯罗诺斯感到心颤。
  毫无道德观念,漠视一切生命,没有感情也没有任何信念。康斯坦斯抬起头,她看着对面的女人。她突然意识到,距离上次跟丽贝卡见面已经快过去十年了。
  十年的时间,终究会让一切真相浮出水面。
  餐厅的环境优美,侍者分别为两位女士开了一瓶上好的香槟。像是约定好的一样,不远处的大提琴音乐家开始演奏柴可夫斯基的洛可可大提琴协奏曲。
  “你以前告诉我,这个世界充斥着人类恶劣的本质,爱毫无意义。面对这样真实、残酷无情且充满着抉择的世界,我这样的普通人根本就没有反击的能力。”
  丽贝卡安静地听着康斯坦斯回忆过去,她的视线正好面对着餐厅的那扇旋转门。
  “但丽贝卡,这个世界其实是由普通人构成的。”康斯坦斯的手指紧紧地捏着酒杯,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变得压抑起来,“我知道你看不见他们,我也知道你并非是——”
  “康斯坦斯,”丽贝卡冷漠地打断道,“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你这毫无意义的自我剖析跟无聊劝诫。”
  康斯坦斯蓦地闭上了嘴。
  “我警告过你不要对任何人抱以无用的同情。”丽贝卡吐露着冰冷的字句,她仿佛站在上帝的肩膀上,居高临下,将所有人都看作是毫无价值的蝼蚁,可供她谋篇布局,达到最终的目的。
  “包括对我。”
  康斯坦斯僵硬地抬起头,她看着丽贝卡,思绪回到了多年前她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是一个秋天的日子。阴霾许久的伦敦难得放晴,天空澄澈得连大本钟停留的寒鸦都看得一清二楚。泰晤士河畔飞过的白鸽,无比潇洒地降落在特拉法尔加广场,其中有一只鸽子恰好落在一个黑发女人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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