赝太子 第633节
皇帝都这样说了,苏子籍就知道推辞不得,现在已是腊月十八,再过两天就该封印了。
不过,有一人是不能封印,就是顺天府府尹潭平,哪怕过年期间,顺天府府尹潭平也要对京城的治安负责。
皇帝就封印一事特意交代了顺天府府尹潭平,说:“从今日起,一直到正月十五,都是节日,京城的治安,必须重视,不得出现纰漏。”
“请皇上放心,臣定当竭力办差!”顺天府府尹潭平立刻出列应着。
“为了万无一失,孙临照!”
“臣在。”
“你率虎贲卫,协助京城治安。”
“是!”
“行了,时间紧迫,你这就去办吧。”皇帝直接挥手令其退下,似乎让虎贲卫指挥使孙临照旁听就是为了这事。
两人走了,大殿内的大臣就只剩下了阁老。
过节与治安的事,自有顺天府府尹潭平去准备,罗裴也要回来,阁老现在就只有一件事要立刻讨论出来了,就是春闱的事。
因着皇帝没让太孙离开,太孙又是储君,的确不用避开,赵旭是首辅,就请示:“春闱乃国家伦才大典,还请皇上示下,谁人为主考官,又出何题。”
皇帝听了颌首,慢慢踱着,沉吟:“春闱的确是大事,本该出一阁臣领之,但是现在国事繁忙,你们本就累着,再加负担不好。”
“罗裴本是进士出身,这次在西南立功不小,朕以为,回京叙职之余,恰可命其为此届主考官,如何?”
皇帝这样说了,臣下还能怎么办,当然人人称是,华盖殿大学士、参知政事谢智更不由侧目。
谁当主考官,就是一届二三百个进士的“座师”,影响极大,这是殊恩,难道皇上真的诚心于太孙,加强其羽翼?
才寻思着,皇帝就继续说:“至于考题,朕先出一道,一人两人,有心无心。”
这话一出,内阁诸人养气了得,还是不由朝着苏子籍看了一眼。
按照惯例,在皇帝给出了第一条考题内容,首辅赵旭沉吟了下:“皇上此题是极好的,正合乎堂堂治国之道,臣出一题,何为国士无双。”
皇帝点了下头,谢智就跟着说了第三条:“民之于官何谓。”
这三条,赏罚、选才、治国,其实是相互密切的,就是这次春闱考题的核心了。
剩下的,则围绕着三条来设题。
看皇帝的表情,显然觉得这三条都可以,扫了一眼苏子籍,见一言不发,就笑着:“太孙的字,朕听闻久矣,此三题就由太孙写上,如何?”
“是,孙臣遵旨。”
说也奇怪,这本是极大恩典,苏子籍却突然之间心一悸,在这温言中凭空毛骨悚然,只是这时节也不能细想,只得跪在小桌前提笔援墨写下,又双手呈上。
皇帝看了一遍,亲手押了玺印,小心折叠起来,放入书简封锢了,封口都钤上印,锁起来。
皇帝沉沉的目光,又扫向殿内的人,淡淡说:“这是本次大考的题目,关系成千上万举子的前程,殿内只有朕跟尔等知晓,不能泄了出去,否则……别怪朕言之不预了。”
虽皇帝老迈,暮色沉沉,可这一番话,却让人冷汗直冒,几个大臣都是阁老,也被吓得不轻,忙跪下说着。
“皇上,这是国家抡才重典,参与于此,本是莫大信任,岂敢学当年庆武四年的旧事,以身家性命儿戏?”
庆武四年,太祖时第二次科举,就有人泄题,太祖大怒,十七个考官皆被处死,二百个官员因此被处理,被流放的人有着六千余人……这事可是前车之鉴,甚至血淋淋还不远。
“……”苏子籍坐着听着这话,突有所感,眯起了眯眼。
“能记得就好……朕乏了,汝等退下罢,陈序,送送太孙。”皇帝的精力显然一日不如一日,在处理完春闱考题一事,就有些困倦,让他们都退下。
“是!”殿外有人应声,陈序恭敬迎着苏子籍乘舆出去,笑着:“奴婢给太孙道贺了,不是奴婢当面奉承,要论恩宠,谁也及不上您,皇上真的是把您放在心尖上了。”
“是啊,放在心尖上了。”苏子籍笑着应着,出了宫门,这次没有上金辂,而是直接上了后面跟的牛车,就吩咐:“不先回府了,去南锣胡同帽儿巷,慢一些!”
牛车里并非空着,野道人在里面,抢先一步伸手让苏子籍坐了,里面银盘盖着烧炭,丝丝热气流出,又递给煨热的毛巾擦脸手,想了想,又捧着一身青色袍子递了过来:“主公,要去南锣胡同帽儿巷的话,穿着这个适宜。”
“唧唧!”炭炉附近还蹲着一只白毛小狐狸,打了个哈欠。
“你准备的不错。”
这是一身厚布棉袍,样式是今年流行的,有七成新,一看就是家里殷实的读书人所穿。
再换上厚棉靴,头上再戴上儒巾,又让野道人在脸上花了点妆,便是认识苏子籍的人乍一看,也看不出苏子籍就是太孙,只会当他是一个容貌不错、气质不错的新进举子。
这一身穿戴,也的确是小富出身的新晋举子在冬日里会有的打扮,苏子籍拿起一面镜子对着照了照,对野道人的手艺很是满意。
更满意的是用心的准备。
虽说去南锣胡同帽儿巷,是早就想了,给故友回访,但只提过一句,并没有时日,可一切却早就准备了。
“主公,你今天去宫内,早点用的不多,不能伤了胃气,这是翡翠楼的点心,闻名京城的,已经提前试过口了,多少用点吧!”
接着,炭炉一侧取出一个银瓶,倾一杯热腾腾茶水,把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几种点心,都还是热着。
苏子籍接过慢慢嚼着,见皇帝就是这点不好,谁不知道要呆多少时辰,喝多吃多了想上茅坑,就是大事了。
“今日皇帝见我,我觉得与我很是不利。”
点心很甜,茶水很好,但苏子籍阴沉沉的丢出这一句,顿时,整个牛车瞬间多出了一股肃杀,连着炭火都暗了下。
“皇帝,要害我!”
第1097章 欺谁,欺忠耳
“皇帝唤我去,又预先警告,其意其心不可测矣!”
苏子籍稳稳靠在垫子上,此时牛车缓缓而行,街衙巷陌几乎没有行人,只听一起一落牛蹄踏在雪水中的声音,口气却缓重平静,将皇帝的话,一一复述出来。
说完,苏子籍望着雪景,细白修长十指交叉握,眼神带着点忧郁,突然问野道人:“你觉得,皇帝用心何在?”
野道人端着酒杯,一声不言语,但见风雪迷离,良久才冰冷冷的说:“这还用的说么?一旦来年考题泄露了,就必是殿中这几个人有问题。”
“几位阁老都是久经春闱,从没有发生泄露,那嫌疑就落在您的身上。。。”
“到时,就可雷霆之怒,或会名正言顺废了主公。”
考题泄露在众人看来,也勉强符合一个刚刚册立为太孙的人的利益。
每三年一次的进士,都是朝廷的补给力量。
如果这些进士里大部分都受太孙的恩惠,可以说,就自然是太孙的嫡系了。
就算这事细究起来,有不合理的地方,可到时雷霆之怒下,谁会去细想这些呢?
苏子籍笑着点了点:“你说的是,不过未必到此步。”
“皇帝立我,我隐隐有点猜测,不管怎么样,却也不是儿戏,不会拿这个来立刻废我,但是,如果能击断我的一条腿,就更好了。”
见着野道人有些诧异,苏子籍蹙眉微笑,声音却很低沉:“我自民间泥涂而起,一路童生秀才举人状元,施政立功,并无多少过失,后来侪身于王侯,自代侯、代国公、代王,乃至现在太孙。”
“可以自夸下,所持甚正,名声甚好。”
“我当太孙,说穿了是血脉,是皇帝册封,但能不能被天下人接受,这就是名声名望了。”
“有名望,才能天下归心,就如有人说的,人心遽属于我,就算是皇帝也难轻易废我。”
“可要是我为了拉拢人心,泄漏考题,使成千上万举子落第,十年寒窗付之东流,而小人却得以侪身金榜,那我这个太孙,立刻就人心离散,臭不可闻,等于一脚踏空,跌下万掌深渊,还能剩什么呢?”
“是废是立,全在皇帝一念之间耳。”
苏子籍有些话没有说,失德不但可以有公事,也可以是私事。
当年新平公主,隐隐有风声传出,皇帝不会不知道,却没有多少干预,本来只是略有奇怪,现在,或是幸亏自己并无暧昧,又连姬妾都没有,只仅仅是太孙妃,一个贪婪荒淫帽子很难扣下。
当然,真的要扣总能硬扣,可新平也是皇帝的女儿,明眼都能看出她是室女,于是既然彼此没有瓜葛,也就罢手了。
这是避过了一个陷阱呐!
野道人并不知道苏子籍所思所感慨,单是说的一层,就不由倒抽口凉气,是的,要是掌握大权甚至兵权的君主,根本不怕这点“失德”,可太孙是靠血脉上位,天位,有德者居之。
什么是有德,有多种解释,可一个不顾国家社稷,贪婪卑鄙堕失天下之望的人,岂能坐稳太孙位?
“并且,就算不废太孙,主考官罗裴也只有死路一条,能不株连家族,已经是皇上殊恩。”
野道人又惊又怒,罗裴的历年立功不小,这次平定西南更是可圈可点,可就是靠拢了太孙,皇帝毫不迟疑就准备以“贪婪卑鄙渎职”之罪杀他,这实在让人心惊又心凉。
“而罗裴落得这下场,又谁敢靠拢主公?”
“主公不但在人心上,也在官场上,变成了独木桥,孤立无援。”
一举数得,这棋实在太狠了,简直是国手出招。
“想明白了?”苏子籍反舒展了眉,怔怔笑了:“其实,我们这样快想到,皇帝说我们有二心,也不算冤枉了我们。”
见野道人还是有点懵,苏子籍说着:“所谓的忠诚,其实就是信任。”
“所谓的信任,就是总把朝廷和皇帝向好处想。”
“我们能一出宫,就怀疑皇帝,识破阴谋,岂不是证实,我们对皇帝来说,的确就是乱臣贼子呢?”
野道人本是聪明人,一点就透,顿时惊呆了。
千秋以下,多少名臣良将死无下场,多得如恒河沙数,为什么敌人无论多少诡计阴谋,洞察如火,而遇到自己人,却死的不明不白,很是糊涂?
有的说是气数蒙蔽,而主公现在却一针见血,乃是忠诚。
忠诚,所以总把朝廷和皇帝向好处想,所以粗浅的伎俩就能欺瞒,就如父母总愿意相信儿女的辩解——直到刀临头落。
欺谁,欺忠耳!
而若是无忠,反而根本不受迷惑,一眼就看穿看明白。
苏子籍见野道人怔得发呆,又轻拍:“你也不必自疑,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这话消极了,但为君为人就得如此。”
“就如今日,望其雪,而守其炭,乃是君子之德。”
野道人回过神来,他突然之间眼圈一热,明白了主公的意思,主公的意思是,他虽然洞察如火,知道这些冰冷残酷的道理,却断不以此行之。
而野道人叩心自问,自己信是不信?
却是相信,主公历年来,杀伐果断,却从不失了温情,平时过问起居,嘘寒问暖还是小道,可当年太子府旧人,一一寻得,却已是殊恩,更不要说上次代王府出事,这些人动摇了。
直接卖主的毫不手软,当场杖毙,可余下的人却并没有杀了,而是遣至田庄,留了最后的情分和余地。
野道人心中清楚,能身居高位,而总愿意为人考虑最后的情分和余地,是多么难得。
“若这是欺我,我也认了。”
野道人想到这里,也不多说,只是话一转:“皇帝要扣主公一个贪婪无道的帽子,也必要有因头,这因头在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