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奎德举起酒杯,杯子和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觥筹交错间,原本清澈见底的美酒变得浑浊不清,便也映不真切神色各异的两人了。
这里没有人在意痛苦,折磨更加适合品酒。
奎德张开嘴,饮下一团火焰。烧灼感从咽喉一路滚烫到内脏。
“我想品尝一下你的世界。”
“我热爱一切,大火在喉咙里蔓延,我的身躯一下子变得很明亮,”
“虽然呼吸有点痛苦,不过那没关系。”
路德维希剧烈地咳嗽着,他因为痛苦而欢呼。
嘘,风别再吹了,给我安静下来。
他现在知道吻火是什么感觉了。
第26章 自由的奴隶(2) 我喜欢人远胜于原则……
我喜欢人远胜于原则, 而且,我喜欢没有原则的人远胜过世间的一切。
——王尔德
这是个连祈祷声都冻结的清晨。
天还是空旷一片悬在头顶,低矮的房屋上随意挂着换洗好的衣物, 从高处往下看,只能看见狰狞的瓦砾和不规整的屋檐。路被藏在顶出来伸展开的房檐一角下, 人就隐在路中,小小的, 看不真切。
在匮乏美的人类城邦外,雪山像大海一样波澜壮阔,白皑皑的国度把一切都净化成了天堂的模样。
路德维希熟稔城内的每一场风。
风会从雪山最高处的一点吹下, 掠过高高的松树梢后,便带上了清冽的松子味,然后那风会在冻结的湖面、死去的河流上蜻蜓点水般短暂驻足, 之后转个弯绕过黑铁外墙, 从低矮的居民区一路吹到高塔之上。
路德维希细细嗅闻着这缕风,它的气息中藏着冰雪的冷艳、松柏的青翠、湖水的死寂,最后是独属于人的味道——算不上好闻的气味。
可能来自某个干活农夫的汗臭或是街角冻死尸骨的寒气。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嘘,别说话, 我在与今日的风相遇。”
阿莫斯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位来去如风的客人, 她不是第一次见路德维希了, 但即使这样,她也要说这家伙是个绝对的怪胎,纯粹的个人主义者。
阿莫斯完全搞不懂路德维希在想什么, 她也不想搞懂, 能给他尊重都是看在他能吟诵瑰丽诗歌的份上。
“你不问我从风中发现了什么吗?”
“……我没兴趣。”
阿莫斯不想跟路德维希有什么深入交谈,诗人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能把人带入他的世界,那个充满幻想的世界。
翠绿会铺满地上每个角落, 天空碧蓝一望无际。
海水会慢慢上涨直到与天相交,把万物都浸透在最纯净的苍蓝中。水会流淌过所有生物的躯壳,人和细沙会成为短暂的挚友,都被如水的光阴打磨,汇聚在命运河流之内。
但诗人可不管观众有没有兴致听他的新曲,自顾自地拉动了琴弦。
阿莫斯本以为他会跟往常一样赞颂自然的完美无瑕,哀叹人的残缺凋零,最后问候命运和时光的转瞬即
逝。
但路德维希却弹奏起了不同往日的曲调,他唱到:
“alles lebendige stirbt eines tages(世间万物终有一日消亡)
uberleben oder sterben(生存亦或死亡)
der tag kommt sicher(那一日终会到来)
……
tranen arger mitleit grausamkeit(眼泪、愤怒、哀伤、残忍)
frieden chaos aube verrat(和平、混乱、信任、背叛)
wir werden gegen unser schicksal ankampfen(我们将会与命运对抗到底)
mit trauer und entscheidung i'm herzen(将悲伤和决心深藏于心)
……
niemand darf eigensinnig seines lebens beraubt werden(没有人能肆意剥夺他人的生命)”
那是很美的歌,空旷又亘古地响起,空气都仿佛顺着节拍振动起来。
阿莫斯最初是坐着的,听到一半她站了起来,在听到最后一句后,她握紧弓箭,她绝不允许外人来质疑和责难她的选择。
“够了,这可不是什么能从风里听到的东西!”
“确实不是,不过……我的朋友,你为什么要发怒呢?我的曲子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路德维希反问着阿莫斯,他知道阿莫斯不会答复,她比路德维希更畏惧那个答案。
可是就算捂住耳朵,遮住眼睛,也是无济于事的。阿莫斯迟早得从神的王国跌落,直面人的世界。
“稍安勿躁,先听我讲个故事吧。阿莫斯,相信最好的诗人,会给你带来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叫做奎德劳伦斯……”
路德维希说起奎德,明明他们也不过昨晚才认识,但诗人提起他,却有如谈论挚友。
故事始于三年前。
一位名叫奎德的少年回归了劳伦斯一族,在把老族长赶下宝座后,他建立了新的狼群。
但狼王始终是孤独的,狼们服从于他们的王,不过屈从于狼王的强大,与过去别无二致。新的狼群依旧跟旧的那个没什么两样,奉行着弱肉强食的法则,狼王的声音逐渐被群狼的呜咽淹没。
可王不会屈服于他的人民,他始终在抗争这样残酷的法则,他想要救人,想要在残酷的世界里建立一个温柔的王国。而有一天,王发现了他流落在外的子民,一个已经沦为神官奴隶的小女孩。
于是,他伸手了,要把小女孩带回狼群。但被挑衅了尊严的神官们不会善罢甘休,阴谋和杀意会被埋藏在正规的程序之下。于是,他们发起了“正义”的角斗。
奎德赢了,小女孩就可以随他归家;倘若输了,便要留下项上人头。
即使是残酷的往事,诗人也能把它讲得娓娓动听,如同在心间种下一束火焰。
“看来你对我的角斗对象很是了解,怎么……是想我主动退出”
“我没有这个意思啦,仅仅是个故事罢了。放心好了,阿莫斯。凭借你我的交情,我肯定是站在你这边的啊。”
“……我倒是不知道,你我有什么交情。”
路德维希一向擅长动摇人心。
话语是有魔力的,在特定的人面前就会发生奇效。路德维希看得出来阿莫斯的动摇,她每次犹豫不决总会握紧她的弓,仿佛死物能带给她勇气。
那把弓是属于迭卡拉庇安的宝物,由神官代代相传,只有神明最虔诚最忠实的信徒才能短暂成为它的主人。
阿莫斯的手指不安地抚摸着弓箭上面的花纹,她没有做错什么,这都是为了侍奉她的神明。
神官是神明的使者,冒犯神官威严的人,也必定不对他们的神抱有崇高的敬意。身为神官,阿莫斯必须维护神明的尊严,哪怕她的神从来不肯回应她,从不肯听她的话语。
但是……阿莫斯是如此痴迷她的神明,她的主人。
那样的迷恋,将她作为人的那面抛却,她快要看不到其他神官对人们的欺压,也快要听不见来自底层的声音,因为她是如此虔诚地伸长脖子仰望她的神。
不要去质疑,阿莫斯对自己说,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神明就好了。
人类只不过是蝼蚁,天生就应该膜拜在烈风之下。
路德维希笑眯眯地补上了最后一刀:
“你知道这个故事最精妙的地方在哪里吗?”
“……”
“在于你啊,我的朋友。哪怕是沦为奴隶的小女孩也会向往自由的世界,而你,我可爱的阿莫斯,你是真正的奴隶,却要维护身为神明奴隶的自由。”
阿莫斯避而不谈的东西,被诗人轻轻松松地掀开了遮羞布。
她是那么热爱她的神明,她把所有的热情都奉献给了神,哪怕神明从来不肯回应她,也从不肯听她的话语。
阿莫斯只能凭借一个幻想活着,那个幻想里面只有神明和她自己。
她听多了路德维希的诗歌,便也开始幻想起了自己的世界。于是她偷偷写下自己的歌,瞒着其他神官,没有吟诵千篇一律的曲调,倒唱起了心之歌——
“我梦见海浪与细沙,我梦见青翠的森林与大地”
“我梦见野猪在浆果丛嬉戏,我梦见高耸的尖塔”
只拿过弓箭和刀枪的手第一次抚上了琴弦,声调柔软有如天边云彩,阿莫斯一边怀着少女独有的羞涩,一面又忍不住期待。
但是,神明始终沉默着,没有回应她。
阿莫斯幻想的世界终究是虚无一梦,神明连目光都没有移下半寸。
梦碎是没有声音的,神明的世界终究不属于人类。
在太过炫目的神明光辉下,无边无际的黑暗空洞吞噬了她的心,阿莫斯就从那个洞中坠落。
她睁开了眼睛,终于得以看见人的世界。
属于人类的——满目疮痍的世界。
她不想看见那样的世界,她无法反驳来自路德维希的质问。
阿莫斯再也无力维持一个虔诚的虚影,诗人早已看透了一切,他嘲弄所有人,当然也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