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跟这样清醒的疯子聊什么都是雪上加霜。
女神官落荒而逃了。
有什么东西从路德维希的袖子里飞出来,那是温迪。
他早就酒醒了,不过是不方面加入谈话,选择装作是毛绒玩具。
“路德维希,你还真不受待见呢。不管是昨天的奎德,还是今天的阿莫斯,两人都对你不怎么样嘛。”
温迪还挺困惑的,他很喜欢路德维希,但感觉人类并不怎么亲近这位大诗人。
像他这样的魔神,天生就能倾听独属于每个人的风声。
奎德是沾上火舌的风,风一直在无止境地燃烧;阿莫斯则是幻想的风,风穿过无人知晓的爱和梦,但没有染上什么味道,因为梦本就不存在人世。
而路德维希,他很独特,他的风中掺杂着其他人的风,这些风密不可分。路德维希就立在风交织的网中,用他的琴弦弹着一首又一首的诗。
他被蛛丝一样的罗网紧紧缠绕着,沾染上了太多世间的尘埃,以至于无法幻想飞翔的模样。但他始终弹奏着乐曲,这是出于对世界的憎恨,还是对人类的怜悯?
温迪是微风,本就会与世间的其他风融为一体,透过路德维希,他能知道好多好多人类的故事。
而他喜欢听故事,还是塞莱斯特永远不会讲给他的故事,这让温迪有背着女神偷偷做坏事的刺激感。
“原来我被讨厌了吗?人们还是那么讨厌真话,我还以为大家都会喜欢我呢。”
“路德维希,真笨。被讨厌了都不知道。”
“不过,你昨天对奎德说站在他那头,今天又说站在阿莫斯这头,你要做庄家吗?这难道就是……双头下注?”
温迪
不太理解路德维希两处逢迎。如果说这是玩世不恭的左右逢源倒也不奇怪,但偏偏温迪能感觉到路德维希都是认真的。
诗人把角斗的双方都视作了自己的友人。
“庄家。”
路德维希从唇齿间吐出这个词,他的神色黯淡了一下,很快便恢复了谈笑风生的模样。
在牌桌上,庄家永远不会输,永远立于赌局之外,但空洞的胜利无法给路德维希任何的欢愉,他要的从来都不是胜利。
他太害怕寂寞了,冷冷地站在一侧旁观或许更符合利益上的考量。但如果面前有一团火焰,拥抱它,就会获得温暖,路德维希就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任由烈火焚烧他的灵魂,直到他的身躯都变成虚无,风会与骨灰化为一体。
路德维希曾经的愿望很简单——
与人们站在一起,短暂拥有肌肤相接的温度,即使那温度肤浅得空无一物。可是,他一靠近,那温暖就变了模样,可怖地燃烧着他,让他窒息和绝望。
他在人群中感受到了更加庞大,难以消解的孤独。
结果是——他放逐了人群,转而追寻起其他东西。
人真是奇怪而愚蠢的生物,总会固执而盲目地相信永远也看不见的东西。
路德维希就这样疯狂地注视起了命运,冷酷又清醒地堕入了注视的深渊。
心思一转不过几秒,路德维希接着说道:
“双头下注……看起来倒真有这么一回事。嘛,我不过是想见证命运,那会很有趣的。”
“一个要解放向往人类自由的奴隶,一个要维护身为神明奴隶的自由。”
“多么让人期待的戏码,我已经迫不及待为此献诗一首了!”
路德维希发疯地爱着命运,或者说终结。
不管人们平日多么会伪装和矫饰,在面临命运之时,生命会被逼到最紧迫的时刻,他们必须直面死亡的命运,那时真实的自我才会浮出水面。
面对像死亡一样的溺亡,人们当然会挣扎,或是安之若素,或是丑态毕露。
人性会在生死的一瞬间淋漓尽致地展现,巨大的生命力和磅礴的死亡碰撞在一起,激起永恒的命运火花。
死亡是无法避免的,永恒的真理只有一个:那就是世上一切活着的东西都有消亡的一日。
这就是命运。
人会死去,但精神会永恒在诗歌之中。
路德维希的诗歌因此获得了非同凡响的力量——
诗既可以像死亡一样可怖又安宁地予以终结的吻痕,又可以像新生一样可喜又心悸地按下伊始的指印。
但路德维希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们可以对死亡避之不谈,明明他们所有的恐惧都可以归结为对死的恐惧。
人们在死亡这样不可战胜的敌人面前,竟然选择了闭上眼睛,假装死亡不存在。
这是错误的。
人们难道不知道死亡就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即使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死亡也会透过皮肤,被呼吸进人的躯壳中。
可以说,死亡就是生命的一部分。
路德维希从不追逐死亡,因为无需追逐,死亡早就与每个生命相伴相随,所以他只说他追逐一缕未知的风。
那才是诗人现在的愿望,看见命运,拥抱命运,进而拥抱——永恒。
虽然他选择的方式是见证人们的死亡,一种不祥而奇异的方式。
但那一定也是因为他想要把所有人的死亡和永恒紧紧相连在一起。
这样的话,人会获得永恒的终结,他们不再是短暂的萤火,而是永远闪耀夜空的繁星。
诗人在心里高呼着:不要让我失望啊,奎德和阿莫斯。请让我注视你们,直到写下永恒的诗篇。
温迪能察觉到路德维希又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了,他不耐烦地开口打断了诗人的思绪。
“不说这个啦,路德维希。你还答应过我,要帮我找人呢,快点行动起来啦!”
“……好了,好了,温迪。别拉我袖子,也别拽我头发,我现在就动啦。”
此时,塔尖下两层的风中传来清脆的破碎声,塞莱斯特被阿莫斯撞倒在地。
她手上的花瓶就像花瓣一样散开凋零,像冰凌一样碎片铺地到处都是。澄澈的雪山水从瓶中解放出来,顺着雕花地板的纹路,勾勒出地砖上花朵的纹样,就像开出了一朵水做的花。
而真正的花束被塞莱斯特捧在手心上,洁白的花瓣上停留了被碎片划伤的血珠。血从细致的纹理渗透,花被染红了。
“我很抱歉,西塔。”
阿莫斯从拐角处上楼的时候太过匆忙,以至于没有察觉迎面而来的金发少女。
她愧疚地把西塔扶起来。她可爱的后辈,看上去永远是那么乖巧和惹人怜爱,跟那个出言不逊的大诗人一点也不一样。
“我没事的,阿莫斯前辈。”
塞莱斯特本来是可以躲开的,但是没有这个必要。她不怕疼痛,只怕没有达成她的目的。
这次她幻化成了西塔古恩希尔德的模样,成为了金发蓝眼的新神官。这是为了潜入高塔调查迭卡拉庇安,而多亏阿莫斯,调查还算顺利。
虽然神官团体一向自视甚高又孤傲排外,但阿莫斯与大多数的神官都不一样。
她太纯粹了,她只考虑如何侍奉神明,而为了更好地满足神明的愿望,其他神官的力量也是必需品。
所以她会给予新神官最大程度的包容和帮助。可以说,只要你虔诚信奉迭卡拉庇安,就可以成为阿莫斯的友人。
塞莱斯特算不上虔诚和忠实,她把这不忠的一面伪装成侍奉神明的笨拙。
而现在,阿莫斯有了一位笨拙、需要她指引的后辈了。
女神官看着捧花问塞莱斯特,“你要去空中花园吗?”
空中花园是神官为神明献上的礼物。
为神明献上最宝贵而不庸俗的物品,是神官的准则。在天寒地冻和霜天晓月之中,唯有花束因脆弱而格外珍贵,洁白而异常圣洁。
塞莱斯特不知道迭卡拉庇安会不会喜欢神官们为祂献上的礼物。
但不管怎么样,这座仅位于最高层之下的空中花园就这么孤零零地悬在极其接近天空的高塔之上。太过缥缈,就像纯白色的雾气。
“是的,阿莫斯前辈。虽然花瓶碎了,但幸好培育的花朵还完好无损。”
塞莱斯特回答道。
阿莫斯皱着眉,从花束间挑出一支沾上血色的洁白,献给神明的东西不应该沾上任何来自人类的污浊。
她的手拂过花束,香气缭绕指尖,她细细地嗅着这一缕香,仿佛看见了阳光下随风摇曳的花海。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依旧灰蒙蒙一片,高塔的四周都被烈风环绕,想来就算是阳光也穿不透烈风编织的风墙。
这束花不久后也会枯萎吧。
阿莫斯想为她的神明献上更好的东西,不同于短暂盛放的东西。但对于神明而言,连人类的生命都不过是旦夕一瞬,哪有什么更好呢?
神明啊,请原谅人类的弱小。
阿莫斯忍下了这样无望的叹息,她不想让后辈察觉到自己懦弱的悲哀。
“你做得很好,现在就去装点花园吧。想来神明看到了,也会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