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人言心情不佳的时候更容易醉,可她喝了一坛又一坛, 却始终未等来醉意,酒辣入喉, 反而让她更加清醒。
让她清醒地知道,白日里听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霜月早已心属他人,接近自己、对自己好也只不过是为了便于她寻找心上人。
可笑她凌肃这半生手上鲜血无数, 竟还痴痴地相信什么命中注定。
明月本就该挂在天上, 想伸手摘月的人, 必然会摔得遍体鳞伤。
就像一场风花雪月的梦,怅然难醒。
凌肃一口一口地灌着酒,视线漫无目的地投向窗外。
路边有对年轻夫妇在收摊,男子撑着伞欲为妻子遮雨,那小娘子却板着脸一直躲开,似乎是闹了别扭,宁愿淋着雨也不肯让自己的丈夫靠近。
“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
“我亲眼所见,还有什么可说的!”
“哎哟我冤死了, 娘子你好生听我解释, 若我有半句虚言,就叫我立时被雷劈死!”
风雨将小两口争执的声音吹得远了,凌肃饮尽坛中最后一口酒, 放下一锭银子,起身离开了酒肆。
亲眼所见未必是真, 那亲耳所闻呢?
许是酒力催生了心中的不甘,凌肃决定要找霜月问个清楚,她要听她亲口说,死也死个明白。
刚踏出酒肆的门,忽于街角行人中瞥见三个身影,其中一人引起了凌肃的注意。
凌肃盯上的,正是晏逐川前几日对她嘱咐过要多加留意的礼部尚书程纶,他身旁跟着那人也算是个熟面孔——此前在灵猫一案中曾跟他们结过梁子的禁军统领黄鑫,而另一人则只看到个背影。
凌肃眯了眯眼,甩去三分醉意,悄悄跟了上去。
自从那黄统领对霜月出言不逊后,为以防万一,凌肃特意去查过这位黄统领。黄鑫此人,为人谄媚势利,武功也很凑合,却能担任如今这禁军统领一职,乃是因为在朝中有一位靠山。
这靠山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礼部尚书程大人,程大人膝下无子,二人以义父义子相称,因而黄鑫平日里行事才常带一股有恃无恐的混账作风。
那三人径直走进了一家名为“锦乐坊”的青楼,凌肃皱了皱眉,欲跟进去,果不其然被门口的小厮拦了下来。
硬闯恐会惊动人,若要乔装改扮一番再进已来不及。凌肃思忖了片刻,默默绕到青楼一侧,纵身上了房顶。
尽管这家青楼很大,幸而凌肃谙熟此道,靠听辨距离方位和感受气息等手段,很快便确认了程尚书等人所在的房间位置。
凌肃小心地掀开屋顶的瓦片,从房顶缝隙中盯着程纶等人,一切果然和晏逐川说的一样。他们看起来根本就不是来寻欢作乐的,没叫姑娘作陪不说,还将下人小厮都尽数屏退,一看就是有什么猫腻。
从凌肃的角度望去,程尚书背对着她,黄统领侧坐于一旁,而对面之人微微抬起头来,待凌肃看清他的脸时,略一皱眉——此人是司天监的监正上官鸿。
虽然晏逐川对京中官员并不算熟悉,但凌肃和暗卫们,在沧澜军中便是负责暗中行动的一支奇兵,打探情报等事更是家常便饭。
当年晏辰登基后,为不留下暴戾之名,除当年参与叛乱的季王党羽及其亲信外,并不曾大肆清洗朝廷,亦沿用了不少两朝甚至三朝的旧臣。
这年近五旬的上官鸿,便是其中之一。
上官鸿此人,算是晏逐川知道的为数不多的朝臣之一。没别的,只因晏辰向她抱怨此人的次数实在是多得让她想忽视都难。据晏辰所言,此人古板固执,不懂变通,却偏偏自诩刚正,常常不分场合地直言上谏,多次气得晏辰摔杯摔盏,简直想罢了他的官以图清静。
可偏偏此人除了脾气令人头疼外,究其秉性,也并非奸佞之徒。司天监的监正一职虽有三品之高,却并无太多实权。晏辰虽是位贤名在外的温和君主,却是个有主意的,每每遇到重大决策时绝不含糊,区区一个司天监,委实也妨碍不了他什么……因而才一再容忍了下去。
这些事,凌肃也都有所耳闻。
奇怪的是,因上官鸿这臭脾气,一直以来并未听说他在朝中同谁结党交好,眼下又怎会和黄鑫这种小人混在一块?
带着满腹的疑窦,凌肃决定静观其变。
下面屋子里,黄鑫殷勤地给程尚书和上官监正倒了茶,上官鸿轻蔑地“哼”了一声,看也没看他。
黄统领面色有些难看,程尚书递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程尚书找本官究竟有何要事,非要在此说不可?”上官监正皱着眉,不齿之色尽显。
“上官大人见谅。”程尚书作了个揖,压低声音道,“只因此事事关重大,恐危及江山社稷。不瞒上官大人,这锦乐坊的老板同我有几分交情,我等在此处密谈,方不至于泄露机密。”
上官鸿闻言半信半疑:“既是如此紧要之事,程大人何不赶快呈报圣上?”
程尚书摇头叹息了一声,露出一脸为难神色:“程某实在是,实在是不敢说啊……”
“荒唐!”上官鸿不悦道,“你我一同在朝为官,替圣上分忧乃我等职责所在,怎可畏首畏尾?究竟是何事?程大人莫要再吞吞吐吐了。”
“观之我朝,如上官大人这般忠勇之人,当真寥寥无几了。”程尚书似乎并不介意上官鸿的无礼,他停顿了一瞬,低声道,“此事乃与长公主有关。”
“长公主不是正在西北寒沙城驻守么?”上官监正目光透出一丝不解。
程尚书摇了摇头:“上官大人有所不知,圣上几个月前已秘召长公主回京,而今长公主就在凤麟。”
上官监正讶异道:“圣上此举太任意妄为了!可既是秘召,程尚书你又如何得知?”
“这就是在下要同上官大人商议之事了。”程尚书看了旁边的黄统领一眼,叹了口气道,“此前圣上遇刺一案,犬子奉旨办差时,曾与长公主打过交道。”
“据说这位长公主,飞扬跋扈得很呐。不仅当众袒护嫌犯,还出手干涉禁军办案,谁都不放在眼里,啧……”
上官监正闻言皱紧了眉,看向黄统领:“此事当真?”
黄统领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程纶,触到他轻瞥过来的目光,瞬间了悟,点头应道:“是,是啊!”
“当时老……咳,当时我带人奉旨去捉拿钦犯,可是在长公主手上吃了好一顿苦头!”
黄鑫草包名声在外,上官监正定有所闻,纵不愿与他为伍,此时听闻此事,亦正色道:“长公主虽是边关军的统帅,可按法度,京城的治安自该是由禁军掌管,更诓论有圣旨在前。她竟敢如此目中无人,肆意妄为不成?此事可有禀报圣上,圣上如何决断?”
黄统领撇了撇嘴,满脸不甘:“还能如何决断?长公主无过反有功,还撺掇圣上赏了我一顿板子,我在家躺了十天半月才能下床。”
上官监正闻言,面色逐渐凝重。
程尚书适时地接过话头:“犬子受些委屈倒没什么,只是长公主殿下近来的作风,隐有祸乱纲纪、疏忽职守之势,实在令人堪忧啊。”
“难道长公主还有什么其他劣迹吗?”
程尚书点了点头,正欲开口,忽然神情一变,抬头高声道:“何人在此!”
凌肃已迅速闪躲,心下却一凛。
并非是她轻敌不够谨慎,据他们所知悉的情报,那黄统领的身手远在她之下,而这程尚书和上官监正都是纯粹的文官,应不会武才是……
莫非是今日饮酒太多,此刻醉意上头让她放松了警惕?
该死。尽管她十分想继续听下去,但行踪既已暴露,便不可滞留。凌肃一面懊恼着一面飞身离去。
锦乐坊内,搜寻一圈无所获的黄统领跑回房间:“义父,没发现人。”
程尚书摆了摆手,转过头眼角却滑过一丝晦暗的不耐。
有了这个小插曲,上官监正亲眼见到当真有宵小之辈鬼鬼祟祟偷听他们谈话,心中对程尚书二人的最后几分疑虑也消散了。
他哼了一声,一甩衣袖:“程尚书你尽管说,我等行得端坐得正,没什么好怕的!”
程尚书点点头道:“长公主此次回京,身边还带了一个小丫头。”
“那小丫头来历不明,却极为受宠。长公主自回京后,以查案之名,整日和那小丫头耽溺情爱,日前犬子欲至长公主府禀报公事,竟还被赶了出来。”
“长公主身为皇室血脉,又是三军统帅,却如此倒行逆施,罔顾礼法。程某在礼部担职,实在是看不过去啊。”
“众所周知,圣上对长公主的情谊向来是不一般的。在下迟迟未敢上奏,亦是怕圣上会徇兄妹私情,难免包庇……”
“岂有此理!”上官监正闻言气得猛一拍桌案,“如你所言,此乃关乎我玖岚国安危之大患!且不说长公主的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便单是她因私废公,就该奏上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