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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那是意大利语的“再见”,配上她一头海藻般的长卷发,十多岁的年纪也能说得风情万种。
  两人就此别过,闻染找到柏惠珍,跟着她一起走出会场去打车。
  南方的秋天不似北方朗阔,天灰得如鸽羽,卷着云朵沉沉压下来。已是有些冷了,闻染缩着脖子和柏惠珍一起站在文具店下躲风,柏惠珍看着手机说:“网约车还有六分钟才到,在这等等再过去吧。”
  这时,闻染远远在路边看到个穿格纹衬衫款大衣的身影,暗苍绿色配米色格纹。
  是许汐言,正解锁路边一辆山地车。
  许汐言什么时候买的山地车。
  她很不经意的撩了撩自己的长发,跨上纯黑车身的姿态很落拓,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不怕冷似的,牛仔裤间露出两只纤瘦的膝头。
  柏惠珍一直盯着手机屏幕上网约车的动向,所以,只有闻染一个人望着许汐言。
  少女蹬车离开的姿态,自在得宛若只在十多岁青春里刮过的穿堂风,让人心都变得透亮。
  柏惠珍和闻染回家,柏女士烧了鱼,又呈上一只弄堂口那家面包店订的生日蛋糕。
  蓝紫裱花,似丁香,很是乖巧。
  舅舅两杯黄酒下肚,问闻染:“到底走艺考还是考文化课,决定没有啊?”
  “大哥。”柏惠珍拦了下:“今天孩子生日,别急着说这些。”
  “哪能不急?”舅舅一瞪微红的眼:“你就是这样惯孩子的。”
  柏惠珍不说话了。
  她和老公都是旧厂职工,下岗后捣鼓着开了一阵饭馆,赔了一半积蓄,不敢再折腾,也没再找着工作,就住在这父母留下的祖产里。
  闻染外公去世后,这房子已由外婆赠给舅舅,房产证上写着舅舅一人的名字。
  是否重男轻女的那些旧事,提来无益。总之柏惠珍一家住在这里,颇有些忍气吞声。
  “舅舅。”闻染看柏惠珍一眼,自己接话:“我不打算考钢琴系。”
  “那哪能啊?”舅舅的瞪眼从柏惠珍身上转到闻染身上:“从小我供你学钢琴花了那么多钱,是白花的吗?”
  “舅舅,话要说清楚。”闻染很平静:“我上钢琴课的钱,是我爸妈省吃俭用的积蓄,可没有花你一分钱,每天的菜钱,我妈还贴补不少。”
  “嘿!怎么跟你舅舅说话的?你忘了你们一家人住的这房子是谁的啦?”
  “当年是你跟外婆说,房产证不用加我妈的名字,你总不至于把亲妹妹赶出去。我妈从来不跟你争,可认真论起来,这房子是你们俩的。”
  “你这孩子是要反天啊!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就说你,你不考钢琴系,就考文化课,你有把握考个好学校好专业么?你有把握找到好工作么?”
  “舅舅,我找到工作,赡养的也是我父母。”
  柏惠珍在一旁拉她。
  闻染轻轻拂开柏惠珍的手:“而且,我没说我不艺考。”
  “什么意思?”
  “我想考调律专业。”
  “家里把你当个娇小姐养着,你要去当技术工啊?”
  闻染被他给气笑了:“舅舅,你不会真当我们家是什么没落贵族吧?我不觉得调律有什么不好啊,一样靠自己的本事自己的双手。”
  “妈我吃好了。”她站起来放下筷子。
  “你给我回来!”
  闻染充耳不闻,回二楼关上自己的房门。
  不知过了多久,柏惠珍上来敲门。
  “别气啦。”先是抚了一下闻染的背。
  闻染趴在书桌上,把脸埋在自己的胳膊肘里:“妈,舅舅也太虚荣了。这么多年,你和爸爸一直对他忍气吞声。”
  “都是一家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这么多年你补贴了多少,还有爸爸跑滴滴的钱,那都是你们养老的钱。你一直这么忍让着,所以他一直这么欺负你。”
  “都说了是一家人,哪里谈得上欺负呢?”
  闻染胸口闷闷的。
  怎么说呢。
  她面对的这些烦恼。
  比如说,柏惠珍这些年没工作,把全部的注意力和希望都放在她身上,她一边享受着关爱,却又一边承担着无形的压力。
  比如说,她知道柏惠珍看上去风风火火,其实和她爸一样都是软性子的老实人。“老实”的定义是什么?不争不抢,忍气吞声。
  这些烦恼太过于日常细碎而不够狗血,放在绿江小说里一定不值得被书写上一笔。
  闻染的烦恼,也像她这个人。
  中等的成绩,中等的样貌,中等的性格,连烦恼都是中等。
  柏女士坐在床畔问:“你真的决定不考钢琴系啦?”
  “妈妈,我的比赛成绩你最清楚,这样就算我上了钢琴系,你觉得我能当上钢琴家么?”
  “那么总归可以,教教小朋友什么的呀,蛮好,找个离家近的工作,就住在家里,文远就住对门,那么你们……”
  闻染打断:“妈。”
  柏惠珍叹一口气:“这样的人生,不出错的呀。”
  “不出错”。
  闻染心想,这好像就是她们这种普通人,人生的至高法则。什么都可以让一步,什么都可以忍一忍,几十年后才发现,自己的人生就囿几寸的方圆间。
  没见过远方,没见过山海。
  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她莫名想起许汐言蹬着山地车离去的模样。
  黄昏的风拂着少女卷曲的长发,那么恣意挥洒。
  闻染说:“妈,我要写作业了。”
  柏惠珍叹了口气站起来:“今晚就算了,明天一早要去给舅舅道歉的呀。”
  闻染忍了又忍:“嗯。”
  过了十点,红砖墙爬山虎掩映的旧屋恢复寂静。
  闻染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掏出手机打开橙色软件,开始搜许汐言先前提到过的那个酒吧。
  怎么拼?她不确定。
  试了好几次,才终于肯定是“rire”这几个字母,法语里“笑”的意思。
  又打开百度地图。
  从她家过去,没有直达地铁,可以转两班公交。
  她站起来,脱掉校服,套上一件淡蓝色的套头连帽衫,配浅蓝牛仔裤,又套上一件黑色大衣。
  东西也从书包里掏出来,放进一个单肩帆布包,下楼,轻手轻脚的出门。
  寒凉的夜风扑得人满脸清醒。
  闻染走到远远的公交站去等车,十分钟后,长方形的铁盒在夜色里摇摇晃晃而至。
  接近收班,车上根本没两个人。
  闻染一路往后走,在倒数第二排靠窗的座位坐下。
  昏黄的灯光洒进来,草木气息白日里被人来车往的城市气息所掩埋,这时才野蛮的挥发出来。闻染把帆布包紧紧抱在自己胸前,紧张得像在经历一场夜逃。
  从平庸的生活中。
  她抬手,把马尾分开往两边拉,紧了紧皮筋。
  又转一趟车,下车,跟rire酒吧还隔着段距离。
  她背着单肩帆布包一路走着。从小在家人的包围下长大,柏女士总是忧心忡忡对她叮嘱:“大晚上别一个人出门啊,你看那些单身女孩子,都要被绑票走很危险的。”
  可此时墨蓝紫的夜空,缀着零星的一两点星光,冷空气再过不久陡然而至,也许就能呵出白气。
  像另个世界。
  闻染越走越犹豫。
  她从没去过酒吧。要买入场券么?还是就这样大剌剌的直接进去?她会不会穿得太土?一张脸又会不会太过青涩?
  会有电视剧里看到的那种光头黑衣保安拦她么?
  隔着一座天桥,远远已可以望到那酒吧了,暗黑色的门脸又酷又时尚。
  闻染没酝酿出足够的勇气,却又不想打退堂鼓回家,莫名就拐进了路边的7-eleven,买了盒在暖柜里加热过的阿华田。
  站在路边一家已拉下卷闸门的打印店前吸。
  忽地吸管一滞,浓甜的巧克力液体差点没呛进咽喉。
  她竟看见了许汐言。
  拐进了她方才去过的那间便利店。
  她躲在一片黑暗里,紧张的远远看着。
  这样的天气里,许汐言竟买了瓶冰过的可口可乐,她是真的不怕冷。便是从那时起,闻染觉得可口可乐比百事可乐更衬她,那红色的标签在夜色里衬着她纤白的手指,分外好看。
  闻染从此以后只喝可口可乐。
  许汐言站在便利店落地的透明玻璃外喝可乐,冷白的灯光洒在她身上,更衬出她的浓颜,五官即便离这么远看着,也浓郁似油画。
  她无所事事的望着夜色,眼神往四周淡扫。
  闻染往卷闸门边藏得更深了些。
  这人怎么回事?为什么来酒吧玩,却又一副无聊的模样?
  许汐言把可乐瓶拎在指间晃了两晃,抬脚往天桥走去。
  闻染远远的跟在她身后。
  有时候闻染觉得她和许汐言的关系就是这样,许汐言一路往前,她远远跟在身后,始终仰望着许汐言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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