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闻染站起来,往立柜边走:“我找找这里有没有曲谱。”
她勾腰在一众曲谱间找寻,许汐言跟着站起来,闻染听见身后的脚步,知道许汐言走到了她身后。
展开双臂拥住她,垂落的长卷发扫在她后颈间:“谢谢。”
闻染阖了阖眼。
那一刻闻染觉得许汐言什么都懂。懂她平时的藏拙,也懂她此刻是为了许汐言,选择不再藏拙。
就像她能看出许汐言有多想念钢琴一样。
或者许汐言也能看出来,她有多想念钢琴。
曲谱被她找到了,许汐言放开她,回到墙边坐下。
闻染坐上琴凳。
她背对着许汐言,没有迎着许汐言的目光,这或许让她能够少紧张一点。她用力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摆出弹奏的姿势。
她的弹奏是跟许汐言迥然不同的风格,即便是弹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这样快节奏的旋律,她的肩膀很沉静,没有过多起伏,她全神贯注,让每个乐符在自己指尖流淌。
一曲终了,她坐了一会儿,才回身问许汐言:“怎么样?”
“请你老实的告诉我。”
许汐言靠着墙,阖着眼,看起来她方才就是这般阖眼听完了闻染的弹奏。
这会儿张开,望向闻染:“你的音准很出色,甚至比我认识的很多钢琴家都要出色。”
闻染笑笑。
这是一个足够中肯的评价。
准确有余,灵气不足。
闻染自己何尝不知道呢。如果她真不知道的话,或许她不会有这么痛苦,可她十岁以前分明体验过,当真正有灵气在自己指尖流淌时,你几乎能感到那快意燃烧的感觉。
那种时刻,会将什么都忘了:曲谱,音准,弹琴的姿势。
像一辆横冲直撞的卡车,连你自己都驾驭不了它,所有那些灵动的旋律是从你指尖冲撞出来。
还好许汐言没有包庇她。
不然,她会更难受。
两人就这样静静坐了会儿,许汐言站起来,走到闻染身边,坐在琴凳的另一侧。
阖上眼,右手纤长的食指落在白键上,稍一用力,就会微微的颤。
许汐言垂下手去。
这或许,是她第一次在闻染面前展示自己的脆弱。
闻染:“许汐言。”
“嗯?”
闻染声音轻轻的:“你到底,有多喜欢弹钢琴呢?”
“很喜欢。”许汐言阖着眼笑了,揉捏着自己的手指:“如果让我用生命去换一只健康的右手,或许我会情愿跟魔鬼做交易。”
“嗯。”闻染点点头。
许汐言这话,其他人听起来或许会觉得浮夸。可闻染没有,闻染自己也是拥有过那样一双手的人,她知道那样的感觉。
“那,许汐言。”闻染轻轻摁了一个音。
“怎么。”
“这段时间,都由我弹给你听怎么样。”闻染又摁下一个音。
“勃拉姆斯匈牙利舞曲。”又一个音。
“你接受不了自己的不完美的话,就先不要弹,你听我弹。”再一个音。
许汐言张开眼。
闻染沐浴在窗口透进的月光下,一张脸那样沉静,让人想起她们的十八岁。
她摆出重新弹奏一遍的手型:“你听好了。”
其实闻染心里清楚,她现在弹琴,最大的优点就是精准,甚至准确到像机器,而无法演绎自己心中的情感。
这反而是现阶段许汐言最需要的。
她弹奏的旋律像一张白纸,如果许汐言反反复复听她弹奏,即是在一遍遍复习音准,又不妨碍许汐言在脑中加入自己对音乐的再演绎。
许汐言无声静静听着。
闻染现在很少弹完整的曲子了。
因为弹琴的快乐里饱含着痛苦,每一次弹奏,都在提醒现在的她是怎样流失了天赋。
说得极端点,这样的感觉,几乎像凌迟。
像拿着一把钝刀,反反复复在自己心脏上磨。
她忽然发现,许汐言带给她的感觉,就像弹钢琴本身。
浓度过高的欢愉,伴着浓度过高的痛苦。钢琴很安静,心脏在嗡鸣。
可,如果这是现阶段的许汐言最需要的。
一曲终了,闻染控制住自己睫羽的翕动,对许汐言说:“我把我家钥匙给你。这段时间,我下班后,你都来我工作室吧。”
“我弹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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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创园的工作室摆着台贝德利钢琴,何于珈斥巨资买的,平时也不大有人弹,当初买它的初衷,用何于珈的话说——“要是有客户来参观我们工作室的话,多少要撑撑面子的呀!”
闻染向何于珈请示,问她自己能否在下班以后用这架钢琴。
何于珈一百个愿意:【用!随便用!再没人用我都怕它生锈了!】
只不过下班以后在此逗留,耗的是工作室的水电,给何于珈钱她一定不收,于是闻染承担了这段时间补充零食柜的任务。
许汐言获得了自己出门的权利。每天傍晚她锁好门后,坐地铁去找闻染。
闻染刚开始很紧张她坐地铁这事,可许汐言始终不愿联系公司,并且言之凿凿:“大隐隐于市,我戴口罩和帽子挤地铁,人人盯着手机头也不抬,我反而不是什么显眼目标。”
这么试了两天,居然真的没人认出许汐言。
闻染将信将疑的放下半颗心。
其实这是一段很温馨的日子。
许汐言下了地铁,会在地铁口或是文创园的便利店买些吃食,然后骑共享单车到闻染工作室的门口。
有时她带的是炸鸡,有时带的是冰淇淋。
闻染有案头工作没做完,又或是周边人陆续下班尚且吵嚷的时候,她会摊在何于珈的懒人沙发上看视频,等着闻染。
闻染坐在工作台前一抬眸,便能看到懒人沙发冒出许汐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尖。
面前的茶几上,有时是半盒甜辣酱的炸鸡,有时是舀了一半的冰淇淋。
许汐言会时不时唤她一声:“阿染。”
“嗯?”
“你再不过来吃的话,冰淇淋要化了。”
闻染便暂且放下手头的工作,走过去,双臂抱住膝头,在许汐言面前蹲下。
许汐言丢开手机,勾腰端起茶几上的冰淇淋,舀起一勺喂进闻染嘴里。
真不知许汐言为何这么爱吃冰,分明正是寒冬,闻染被冰得眯一下眼,却也觉得:“好吃。”
难得纯正的香草味,里面加了香草荚。
说起来,许汐言微信钱包里的钱,还是闻染“接济”她的。她这位钢琴家和窦宸那位经纪人倔到一处去了,互不让步,富埒陶白的世界级明星,这会儿身上一分现金都没有。
许汐言伸手捏一下闻染的耳垂,指腹带着冰淇淋盒凉凉的意味:“为什么你连蹲着的姿势,都显得这么安静。”
闻染不说话,继续双手抱膝蹲着,头偏向一边枕在自己手臂上,望着许汐言。
许汐言陪着她沉默,窗外是大片橘粉的夕阳,白茅随黄昏的风摇荡。
她俩就这样静静的对望,不说话。
有次许汐言忽然说:“要是不弹钢琴了,就这样生活下去,也很好。”
闻染吓了一跳。
然后缓缓摇头:“不,你不是这么想的。”
许汐言笑笑,垂眸去看自己的右手,很缓慢的动着自己的拇指和食指。
闻染每每弹琴的时候,许汐言会与她并肩坐在琴凳的另一侧,阖着眼。
闻染的手指在琴键上翩飞。
许汐言一定不明白,拥有那般盛大天赋的人如何会明白呢。
闻染的弹奏,好似夜莺泣血。
每一个音符,都在反复提醒自己现在是没天赋的人。可她就这样弹了下去,摁响一个个黑白琴键在心脏上刮擦而过的痛感,像夜莺呕出心脏最深处的一滴滴血液,像小美人鱼带着幻化出的双脚,每走一步都是刀尖般的疼。
闻染心想,她一定一定,再也不会像这样喜欢一个人了。
那天夕阳被夜色吞没,剩下一个绮丽的尾巴。许汐言坐在闻染身边,面容是夕色也无可比拟的瑰丽:“阿染。”
闻染抬起手来,轻轻捂住许汐ῳ*Ɩ 言的嘴。
许汐言想要说些什么呢?闻染发现自己竟不敢听。
她的心怦怦跳着,觉得那或许是一句比以往都要诚挚的——“我喜欢你”。
诚挚的、深切的、到闻染都无法拒绝的地步。
可是。
她从来没有把许汐言所说的那句“不弹钢琴,就这样生活下去也很好”当真。
骑着扫帚的魔法师,怎会甘心囿于日常生活的牢笼呢。那般酣畅的感觉,只要体验过的人,就再也忘不掉了啊。
包括闻染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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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天,闻染工作室有活动,没让许汐言来找她。
她收到许汐言发来的信息:【回家时买些黄油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