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是风动,许是心动,一旁的树影轻轻摇动了一下。和尚瞧见那个隐在树后的人影一闪而过,满意地点了点头。
吴解两家是旧式家族,尽管解小九爷曾经留过洋,是新式做派,婚礼操办起来却依然还是传统的凤冠霞帔,铜锣唢吶。
解雨臣的车混在送嫁的队伍中,懒懒地看着临安城的风景。杭州四月,早已是草长莺飞,一片春光。他轻轻撩起车帘,发现正绕着西湖慢慢地前行,两旁的围观人群并不多,不像在北平时,几乎引得半城轰动。
莫不是,他吴小三爷在临安城没那么大的名声?他这般想着,心里暗暗笑了,不过他再去看时,便觉得有些不对。
临安城里的人脸上有着北平人所没有恬静,即使两地的人都面无表情。北平人的脸上,看不到朝气,也看不到希望。东三省沦陷已近六年,北平作为关内要塞,时刻处于戒备状态,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茍延残喘,生怕哪一天一觉醒来,城头上挂着的不再是青天白日旗。然而眼前的这派春光旖旎的江南春色,竟叫人想不起那近日从关外传来的喋喋不休的炮火声。
一片国土上,竟有两种不同的姿态。解雨臣皱着眉,一言不发。
吴家的人远远的瞅见了送嫁的队伍,在门前点起了爆竹,一些孩子一边捂着耳朵,一边却伸手要着糖,吴邪穿着一身红色的长袍,套着黑底团喜的马褂,微微笑着,看着那慢慢走近的队伍。
媒婆把新娘从马车上背了下来,跨过火盆踩过碎瓦,吴邪在一旁冷眼瞅着,向王盟递了个眼神,王盟心领神会,亲自迎着嫁妆进了后院。
媒婆把新娘交到了吴邪手中,他稳稳地扶着,靠近她时,轻声说道,“小花,那人在哪只箱子里?我好叫人先把他放出来,这般车马颠簸不叫人活活受罪吗?”
新娘没有回答,也毫无反应。
吴邪不死心,又道,“你不会真想与我拜堂吧?虽说这只是唱出戏,可……”
那新娘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臂,示意他不要再说话,吴邪一愣,这种感觉无比熟悉,会让他莫名地顺从,莫名地安心,他立刻可以断定这个人他一定认得,但绝不是小花,只是这种感觉隔得太久,他完全想不起来。两人一起走进大堂,高位上坐着吴邪的父母,一旁的陪席上一人身着西式西装,内里一件粉色的衬衫,正悠悠地喝着茶。吴邪见到他时大吃一惊,转头看向身边的新娘,不由得退了一步,离了她一些距离。
故意无视吴邪急切投来的询问眼神,解雨臣咧嘴笑了笑,不看他,只盯着自己手中的白玉茶碗赏玩,将他视如空气。
吴邪心中骇然,瞅了瞅端坐在那里的解雨臣,又瞧了瞧自己身边的新娘“解语花”。不知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吴邪与解雨臣的父辈是表亲,两人说到底也算是亲戚,幼时便在一起玩,只是后来一个举家去了北方,一个留在了临安,若不是十年前的那桩事,两人也不知道何时才会再联系上。既是发小,吴邪自然知道,解雨臣幼时曾向二月红学戏,有个艺名叫做解语花。这次他说的明确,与他假意成亲,目的是要将个人藏在嫁妆中混出城来。可如今,原本应是他“新娘”的人却好好地坐在一边,一脸小爷耍了你的模样,怎能叫他不怒火中烧?
吴邪心中一动,莫不是他父母近年来见他不愿娶妻成家,便和发小使了个计,好叫他和那新娘先拜了堂,生米煮成了熟饭?想到此处,不由得更怒了,狠狠地瞪了一眼解雨臣,停了脚步。
“小三爷这是怎么了?”旁边的人忙凑上去问道。
吴邪挑着眉,先是望了一眼解雨臣,再又是瞟了一眼身边的新娘,没好气地说道,“我改变主意了,一个戏子怎么好做我吴家的少奶奶?若愿意,只可为妾,否则,还请解小九爷送回去。”说完,便轻哼一声。
此话一出,便是轩然大波。无论如何,解家都算是丢尽了脸面。
即使解雨臣也不由得变了脸,拼命地朝他递眼色,这回轮到了吴邪不正眼瞧他,叫你和我爹娘耍心思算计我,我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此时他的心里却得意的很。
正位上的两位老人反而面面相觑,吴一穷正要开口说话,一旁的新娘子却朝吴邪做了个福,然后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起了杯子,给两位老人奉了茶,磕了两个头后,小心翼翼地从偏门进了后堂,尽管她一句话未说,做的却是纳妾时做的礼。
吴邪气结,再瞧那解雨臣已恢复了一脸平静坐在那里又泡上了一壶碧螺春,更是火大,只是碍着在场那么多宾客的脸面,不好发作。铁着脸,给父母奉了茶,他偏又倒了一杯,走到解雨臣面前,嘴角意外地牵起了笑,“解家今日来的人不多,在这儿也就解小九爷最值当喝我这杯茶,我可要好生谢谢我这位小舅子,把这么好的妹子嫁给我做妾。”
吴邪语带嘲讽,解雨臣也不在意,站起身,接过他手中的杯子,一饮而尽,轻声说道,“吴邪,你这笑太难看,还是别笑了。”
吴家大喜,酒水自然是少不了的。北方战事吃紧,从北平来的解家人很多都是第一次来南方,也是第一次尝到南方如此讲究、精致、微甜的菜式。尽管吴邪的脸色不好,但他还是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他的角色,给每一桌的宾客斟酒,道谢。
“少爷。”不知王盟何时已走到了他的身边,附耳说道,“所有的箱子都检查过了,根本没有人。”
吴邪冷哼了一声,果然如此,自己被逼婚也就罢了,念在父母年龄大了期盼他能娶妻生子可以理解,偏这位发小,横生事端,利用自己想要还他人情的心理,编了个那么大的故事来诓骗他,还什么送个得罪上面的人出城,什么他解小九爷于心不忍就答应了,他解小九爷是什么人,怎会突然地发善心了?再说,送出城了便好,何苦再一路跟到临安来,半路跑了不就得了?吴邪此时才发现自己遗漏了好多疑点,心中忿忿难平。
敢情这场戏算计的人是自己,现在人也进门了,好端端地便不能休了她,吴邪越想越气,对王盟说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吃酒好了。”说完,便径直走向解雨臣,一把扯住他。
“这是怎么了?小脸怎么气得煞白煞白的?”两人到了一旁僻静处,解雨臣甩开了吴邪的手,调笑着说道。
“你还有脸说,我信你,你倒算计我。”
“谁算计你了?”解雨臣愣了愣神,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莫不是以为,我和伯父伯母串通,给你塞个姑娘,等你今儿个拜堂成亲,生米煮成了熟饭吗?”
望着解雨臣大笑的脸,吴邪有些迷茫,“难……难道不是吗?”
闻言,解雨臣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呀,你呀,你当我这般无聊,扔下北平生意不管,来管你的终生大事吗?”解雨臣突然抚上他的脸,语带暧昧,“除非小时候你说要娶我的话还作数……”
吴邪推开他的手,“少来,你若这事不与我说清楚,我定不饶你。”
解雨臣啧啧了两声,“都说吴小三爷这些年来变得淡定从容,下手也会见狠了,心想今日要来好好会会,结果,”他摇了摇头,“我瞧你,丝毫未变。”
“胡扯,我和前些年不一样了。你别想再把我当作那个傻小子想把我耍的团团转,门儿都没有,你早早打消那念头!”吴邪吸了一口气,冷眼瞧他。
闻言,解雨臣哈哈大笑了起来,“是是是,咱们小三爷那是心机深沉,我那些小破招你早就看在眼里了,只是碍于我面子不愿揭穿我。”
吴邪不理他,冷着一张脸问道,“那个女人是谁?”
“你自己晚上瞧了不就知道了。”解雨臣笑着说道,“保证不会叫你失望的。”
“你!”吴邪一甩袖子,撇过头,说道,“我才不会荼毒别人家姑娘,改明儿个我就送出去。”
“留着做粗使丫鬟也不错的。”
“你再说,我可真要翻脸了,你知我在这种事儿上开不得玩笑。”
见吴邪真是生气了,解雨臣便敛了笑,正了正色,说道,“吴邪,今儿个这事事出突然,我才临时改了主意,倒不是故意瞒你,不过你瞧见那人定不会怪我。”
吴邪看了看他,见他神情不像与方才开玩笑一般,突然打了个激灵,说道,“莫非,那个人就是……”
解雨臣微笑地点了点头,“这件事到我这儿就算成了,他应该还要去金陵,你若有余力自可帮他,否则,你便送他出临安即可。”
“原来如此。”吴邪并不笨,马上就想明白了,“那新娘便是你要送出北平城的人,她半路不跑是因为她最终的目的地是金陵。我明白了。不过,一个姑娘怎么会得罪了上面?莫不是哪位官爷想要娶她做姨太太,她不肯?”
“吴邪,”解雨臣失笑,“我真是服了你了,你的想象力着实叫人钦佩。”
吴邪还想再问些什么,解雨臣轻拍他的肩膀,说道,“别问了,一会儿他们找不到新郎官还以为你逃婚了呢。更何况,知道那么多对你没好处。”说着便拉着他回了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