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吴邪没有理他,自顾自地说着,“不行,这事还得我自个做,你得亲自送小哥去金陵。到了金陵之后,也别回来了,听到没有?”
“少爷!”
吴邪一把推开扶着自己的王盟,吼了一句,“还不快去!”
雨,越下越大。
张起灵的东西并不多,他只拿了几件换洗的贴身衣物和那幅吴邪画的画。出来时,只见王盟穿着蓑衣,已经坐在了马车上,一旁的吴邪站在房檐下背对着自己,看不见他的表情。
张起灵沉默不语,望着那背影,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吴邪回过头,看到了他,勉强地笑了笑,笑容既僵硬又难看。张起灵走上前去,站在了他的面前,“多谢。”
吴邪浅笑,没有说什么,只是抖开自己手里的一件斗篷,亲自为他系上,他的动作很慢,系得很是细心,系完了之后,他还稍稍整理了一下,冲他说道,“小哥,你我萍水相逢,虽是缘分,倒不如相忘于江湖来得好。”
一旁两个小厮抬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古刀上前,递到了张起灵的面前。
“我没什么好送你,这把刀与你极为相配,如今赠你总比待在我家库房落满灰尘来的强。”
“我不要。”
吴邪一愣,有些难堪,他转头对王盟说道,“那王盟,你带着这刀,一路上也好自己保护自己。”
张起灵皱了皱眉,王盟能拿得动这把需要两个人捧着的刀?
可惜吴邪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朝他们挥了挥手,随后便自己转身回屋了。
马车缓缓地城外驶去。而此时,吴邪正瘫坐在自己的屋内,凝望着墙上那张万里山河图。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听到远处滚滚的马车声,一直朝着金陵的方向而去。连一句“再见”都没有,吴邪抱着自己的手臂,脖子上有些疼,身子却是冰凉的,当真是“萍水相逢”吗?
——“我不愿再与他有半分纠葛。我不想再见到他,一刻也不想。”
——“我不曾寻思找他清算旧账,就是不想再与他有半分纠葛!”
为什么要逼自己去说那些话?何苦呢?他从不敢问自己的内心,是否真的是这样想的,生怕得到了让他再也坦然无法面对张起灵的答案。
马车很快就驶出了城,王盟也加快了速度。大风吹起了车帘,雨水敲打了进来,张起灵坐在车内,用斗篷裹紧了身子,闭上了眼。
王盟的车越驾越快,车轮磕在乱石上使得整辆车都晃动的很厉害。张起灵睁开眼,皱了皱眉,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我也想知道怎么了!”王盟语气像是抱怨又像是焦虑,“少爷他不知道是发哪门子疯,要把人都遣走,还叫我到了南京之后,就别回来了,真不知道他那脑袋里成天在想些什么!”
张起灵一听,心中大骇,脸上却不露声色,问道,“上次那个日本人来,所为何事?”
“说是什么,请少爷做地陪,那人好像来头挺头大的,关东军什么来着……”
自从上次那个日本领事上门来找吴邪之后,他便始终有些不安。他知道吴邪是临安城里响当当的人物,富甲一方,日本人自然会来拉拢。虽然接触的时间不多,只有短短的一月有余,他看上去始终与人有些疏离感,总是摆着一张冷脸生人勿近的模样,却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温柔。尽管他并不否认一开始对吴邪,对整个吴家都颇为防备,而且他曾暗中多次查探过吴邪的起居室和书房,但这些日子的接触,吴邪给他的印象并不差甚至可以说他是对他有些好感的。所以,他愈发担心自己可能会连累他。
他张起灵,是刺杀伪军司令汪藏海的头号通缉犯。是伪军的眼中钉,是日本人的肉中刺。
当威逼利诱都不成功的时候,躲在吴家的自己就成了一枚威力巨大的炸弹,随时都有可能会要了他们吴家上下的命。所以,他在知道中村上门之后本就想在近日主动告辞,却没有想到,今日得了他那样的话语。
“有时候,我常在想,我们家少爷怎么那么倒霉,十年前救了你,结果吴家差点倒了,如今又救了你,看样子也是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王盟还是稍稍放缓了行驶的速度。
十年前,还是十年前。张起灵闭上眼,脑子却一片混沌。
“张爷,你还记得这辆马车吗?当年少爷就是把你藏在这辆马车里偷偷运到家里的。那时你伤得很重,全是血,怕你当时就不记得了吧。”王盟絮絮叨叨地说着,“少爷是个极念旧的人,他后来极少用代步,说常走走对身体好,到最后,家里就只剩下这辆马车,修修补补的却还一直在用着。”
张起灵靠在车内,抿着唇,一句不发,沉默地听着王盟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只是突然地,他觉得身子好凉,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那会子你像是个血人倒在了我们店门口,别人瞧见你都绕着道走,当时说有日本人的细作混进了城,查的可严呢,情形啊和现在差不多,也就我们家少爷这种烂好人把你拖了进来。竟没想到,你倒还有那样的背景。张爷,张军座,你知道吗?我那时看见你那样的军爷心里怕得很。”
“那你现在还怕我?”
王盟呵呵笑了两声,回答道,“怕。不过那时候是怕你会不会动不动就杀人,现在,是怕你再伤了我们少爷一次。说实话,我到底是没这个立场说这话的。因为少爷他对那些身外之物根本不在乎,他只是伤心,他拿你当朋友,而你却背弃了他。”
张起灵想了一会儿,还是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不明白。”
王盟轻叹了一声,说道,“那时您不是为了筹军饷想要跟我们三爷合作去刨地嘛,可我们三爷手下的盘口都说只帮您卖,不会下地。你知道,我们家少爷他当时说什么吗——”
——“今儿个我来不是求你们同意的,是来知会你们一声,这忙我是帮定了!人家给的图给的盘子,你们倒好,不出力也就罢了,起出来的货还要五五分账,我吴家啥时候这么爱占人便宜了?都是盘口的大把头了,个个的倒也不嫌臊!你们再敢对张爷说一个不字,就是不把我吴邪放在眼里!”
想起他那张因怒火而烧得通红的脸,张起灵才意识到这个看上去总是温顺的人发怒起来,也是骇人的。
那个时候的吴邪,是什么样子的呢?
张起灵闭上眼,头痛欲裂,却甘之如饴。
奉系军阀在关外纵横多年,早期为了派系之战而多发动战争,因而不得不向日本人借款,往后便授人以柄,多有制肘。
一边是日本人的步步压迫,紧逼他们履行当年支持奉军入关夺权时所立下的承诺,另一边,却是在国军与四大集团军的北伐战场上节节败退。一时之间两面受敌。投靠日本人将土地拱手相让自然是不可能的,最后内部商议之后还是一致决定向国军谈和。
毕竟谈和之后,整支奉系将仍在关外活动,只是换个名头罢了。如此算来,还是划算的。奉系便一边通电南京政府求和,一边派出一人亲赴江南。
而这个人,就是张起灵。
至于为何还要在通电之后再派一人,自是有道理的。张起灵并不是普通的军官,他身为发丘中郎将,带领的是整支军队中最特殊的队伍。他不仅是来求和的,他更重要的任务是为整支部队寻到更有效且长期的财路。
只有经济独立,才能彻底摆脱日本人的挟持。
而当时来钱最快,也是最普遍的方式,就是倒斗。奉军败退之后,北伐军未达之前,由于处于无人看管的状态,清东陵曾一度多有被小规模的盗掘,这倒给了他们一个很好的提示。他们当时最大的一个问题,其实并不是点不到穴,而是找不到专业干这行的人,也没有途径出货。所以在权衡再三的情况下,他们选择了远在江南的吴家而不是更近一些的解家。
一个原因是吴家当时既有下地的喇嘛盘也有专门出货的马盘管道,二是隔得远两方没有过分的了解,彼此不会有太深的纠葛,只有生意往来才能长久。
为了不引人注意,当时张起灵是独身一人往南的,没有人会想到,他们的行动早就在日本人的掌握之中,而张起灵则早已被日本人盯上了。
盯上他的理由很简单。一旦张起灵进了临安,搭上了吴家这条线,奉军就没有必要再向他们借款,若是之后东北易帜,奉军将成为他们进军中原、盘食东北的重要障碍。他们的手还伸不到江南,况且对付一个单身上路的人怎么也比对抗一个盘根错节的家族容易得多。
从东北到杭州,长路漫漫,张起灵不知道躲过了多少暗杀、做掉了多少日本特务,可是当他最后千辛万苦到达杭州城外的时候,他还是中了埋伏。对方最后几乎是拼死一搏一定要将他堵在城外,为此甚至动用了十把美制m1921冲锋枪,张起灵后来回想起来,自己当时没有死果然是个奇迹。不过,他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当他只用一把毛瑟手枪干掉所有人之后,自己的血也快流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