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源稚生愣了愣:“算是吧。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感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会生动许多。”
  如果嘲讽厌恶也算得上生动的话。源稚生在心里默默道。他苦涩地笑了笑:“我想你是误会了。应当是因为你们在他才比较高兴。”
  毕竟刚刚还夸你们有朝气呢。
  楚子航认真地摇了摇头。
  “不是。师兄在学校向来都是在礼貌性地敷衍他人,大部分时间就站在人群外看着他们,不,应该叫观察他们。但是从我昨天来日本,他心情就一直不错,像游回了水中的鱼。”
  “他在学校那么沉闷吗?”源稚生问。
  这下反倒是楚子航迷惑了。
  “你不是03级的吗?应当与师兄同过两年吧。难道他之前不是这样?至少我和他做室友的一年里,除了狮心会必要的工作汇报或是学习交流和执行部任务,他就游离在人群边缘,就像是待在普通人中的我们。”
  源稚生默了默。
  “那段时间我和他关系不太好,怕惹他生气就尽量避开他。只知道他挺受同学们欢迎,也不知道他变得这么沉闷。”
  “师兄确实挺受同学欢迎的。”楚子航说。
  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迟疑着问道。
  “你以前是学生会的?”
  源稚生眉梢一挑:“是的。怎么了吗?”
  “听狮心会的前辈说当年两个社团争早见师兄。因为师兄有讨厌的人在学生会,所以他才来了狮心会。”
  说罢楚子航以复杂的眼光望向身旁的男人,未尽之语不必多言。想必他此时也不知是该感谢源稚生让早见师兄加入了狮心会,还是可怜这个被嫌弃的执行局长。
  “能知道为什么师兄讨厌你吗?”
  源稚生沉默了半晌,再次开口时嗓音都低沉了下去,带着沙哑。
  “抱歉。”
  “是我该道歉才对。冒犯了。”
  楚子航并不意外对方的拒绝。
  “但我能感觉到师兄很在乎你。额,不是讨厌的那种在乎。就……”
  他心想自己果然不适合做思想工作。
  “他待在你身边的时候,比我以往任何一次见到他都要放松。”他顿了顿,接着道,“师兄一直很照顾我,我很高兴看到他心情好。”
  是……吗?
  源稚生怔住了,一丝喜悦悄然破土,舒展开嫩绿的枝丫,攀缘在心间。
  不远处路明非突然兴奋地喊了声师兄,楚子航闻言,跟还愣着的源稚生打了个招呼就走了过去。
  源稚生缓缓地走在他们身后,脑海中渐渐浮现出早见过去的样子。
  早见贤治是整个鹿取小镇最喜欢的孩子。这一点毫无疑问。男孩子觉得他是鹿取神社的神主,对于充满幻想的幼稚时期,神社神主是足以让男孩们激动的身份。他又长的好看,女孩子偷偷摸摸给他写的情书塞满了课桌。老师喜欢这个学习优异又懂礼貌的孩子。小镇居民都羡慕宫司婆婆有这样一个可爱又听话的外孙。
  他从小到大都很受欢迎。
  但源稚生和源稚女眼中的早见贤治不是这样的。
  他们第一次见到早见贤治的时候是去神社参加祭祀,穿着正装,拿着笏板的小男孩一动不动地坐在神社偏后的廊道上,出神地望着檐下织成帘子的细雨,棕色的眸子里泛着淡淡的金色。
  明明还是四五岁的小孩子,却坐的直直的,像一块璞玉。他透过重重雨幕,望着隔着几道走廊的人群,像是新生儿在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的玩具。
  源稚生心想楚子航有个词用的好。
  观察。年轻的神主在观察这些朝拜他的愚昧信徒。
  他们不自觉地停在了几步之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唯恐惊扰了这位误入人间的神明。
  像是一滴雨不小心落在了神明的睫毛上,他眼睛一颤,目光就转了过来。怎么说那双眼睛?清明地天空之境,像是云端外垂眸驻足的神明。源稚生忽然怀疑早见刚刚的眼睛里,到底有没有映出那些喜怒哀乐的人们。
  但他可以确定的是,此时此刻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有他和稚女的影子。
  对方好像也因为眼睛里倒映出的影子变得高兴起来。他克制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眼睛里闪烁着细碎的光芒,起身走向在偌大的神社里迷路的二人。
  那是他们相遇的伊始。
  往后他们看到过这位端庄优雅的神主在山林间肆无忌惮地赤脚奔跑,看到过这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偶尔也会因为玩过头来跟自己撒娇要答案。更多的,是看到和所有人礼貌打招呼的神主格格不入地站在一旁,略显冷漠地注视着嘻嘻哈哈的众人。好在那时候,他们是站在他身边的人。
  直到……稚女死在他手上,宫司婆婆去世,失去经济来源的众人果断抛弃了自己以前的信仰搬往外地,拥有一整片山林的早见贤治孤身一人坐上了开往卡塞尔的列车。
  他独自一人站在众生之外,游离人世之间,没有人再站在他身旁,拉他入凡尘。
  第7章
  酒店的门开着。
  早见略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看见了门口的清洁车。
  他揣着手悄无声息地走进偌大的总统套房,原本清脆的木屐声像是被海绵吸收了一样。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年轻男人正在卧室里整理更换床具,带着白手套的手指一丝不茍地抚平了每一处褶皱。
  不一会儿男人走出卧室,正准备拿起桌子上的房卡离开,忽然看见了懒散地靠在墙壁上的早见贤治。
  “客,客人,您回来了。”
  似乎很是惶恐的男人急急忙忙地起身站直,低垂着头,手指揪着衣服下摆,磕磕巴巴道。
  他头发很长,梳着一个黑色的细马尾,肌肤如玉,耳尖泛红,从早见的高度望过去,隐隐约约看得出一张清秀的脸庞。
  “对,对不起客人。我没想到您现在就会回来。我已经为您收拾好了,马上离开。打扰了。”
  说罢他就作势想要拿起一旁木几上的房卡准备离去。可他刚刚转身就感觉落入了一道阴影之中。他僵硬着维持背靠木几的姿势,被困在了早见撑在木几上的双手之间,微热的呼吸打在耳畔,来人冰冷的长发却垂入了他的脖颈之中,痒痒的,又有些冷。
  他根本不敢回头,而是使劲侧着脑袋,害怕似的闭上眼睛,攥紧手中的房卡,整个人微微颤抖。
  “客,客人,您在做什么?”
  早见扫视着他洁白无瑕的侧脸,似乎对对方难以维持的姿势毫无察觉,缓缓道。
  “这么大一间房,你一个人打扫吗?”
  “是,是的。原本高秋君也会来,但他今天请假了,为客,客人服务的人员都是经过严密筛查过的,经理不会再派其他人过来,所,所以,就我一个人。”
  早见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继续慢条斯理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风间,我叫风间琉璃。”
  “客人,能麻烦您站直吗?我快要站不住——”
  男人的表情快要哭出来似的,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面前的人俯身倾了下来。他受重力拉扯下意识地往后仰去,腿上一软就要跌在木制小几上,耳边一阵风掠过,忽然又停住。他感到自己的腰被牢牢揽住,整个人被抱在了对方怀里。
  “客人!”
  没有理会他的慌张,早见靠在他细嫩的脖颈处,不甚明显地摩擦着脸侧光滑的肌肤。揽腰的手指摩挲着对方布料下纤细紧实的腰部,另一只手拈起木几上瓷瓶里一枝带露的桃枝,望着对方升腾起热意的后颈问道。
  “人形净琉璃的琉璃?看来我是认错人了,毕竟一个歌舞伎演员不至于这一会儿都站不稳。是吧,日本第一牛郎阁下,风间君?”
  怀里的人停止了颤抖。
  沉稳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都不说话,好像这是一场比赛,先开口的人就是输家。
  从海边漫过来的阴云很快织到了半岛酒店的上方,淅淅沥沥的雨声逐渐变得嘈杂起来,水汽从敞开的露台弥漫进来依附在他们光可鉴人的长发上,像缀着一颗颗珠子。很快高空的风也灌了进来。
  风间琉璃笑了。他就着被抱住的动作,克制地笑了起来。胸腔的振动传递到早见身上,可早见耳边只听得见几分浅浅的笑声。
  然后胸腔的颤动愈发明显。风间琉璃忽然站直了身体,伸手搂住一袭和服的青年,头靠在对方肩上,在呼啸的风中放肆地大笑起来。他酣畅淋漓的笑声连风声都畏惧地退步,在房间内慌忙逃窜。
  良久,他像是笑累了,声音渐渐消散下去。风间琉璃惬意地靠在早见身上,半曲着腿,声音中带着笑意,轻轻道,“阿治怎么还会关注牛郎的消息啊。日本第一牛郎阁下——”绝世的戏子模仿着刚刚早见的语气,又调笑着说,“是吃醋了吗?”
  早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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