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与青狮 第3节
云瞻看着他这奕奕神采,一时出神,想到了一位故人。
他那故人风流倜傥,机敏聪慧,性情诙谐,大抵是得了造物十分偏爱,才长成那般令人艳羡的模样。
世道幸而有他,故而世道不肯放过他。
紫毫见云瞻目色放空,顿了顿,唤他:“将军?”
云瞻回神,笑吟吟说抱歉,一时想到了故人。
紫毫听他如此说,便问:“我日日抄写人间事记。将军这故人是何名讳?我兴许知道。”
云瞻想,世人皆羡他,神明如是否?
“他姓段,名玉楼,字云停。仙君可知道?”
紫毫怔住了。
他突然想起来,世人皆道这位将军出身草莽,却无人知,他幼时便已拜入青冥山宗,那原也是段玉楼的师门。
紫毫正要开口,却听天际有破空之声。
只见一道蓝色影子闯入群玉山结界,落定在璇玑宫门以外,全然视中枢不可驾云的规矩如无物。
云瞻见这般张扬的行径,正纳罕是谁,便见紫毫起身道:“使君回来了。”
门口走进来的那年轻使君,长相不过双十,十分年轻俊俏。
他马尾高束,刺绣的星蓝色发带垂于发间,身着一袭利落劲装,步伐轻快,身体挺拔,整个人如同初升旭日一般的耀眼。
云瞻远远看着,觉得自己兴许是疯了,来到定世洲以后,看到一个两个仙君,皆觉得像段玉楼。
有使官向陵游见礼,说了几句话,指了指云瞻和紫毫这边,引他回头去看。
陵游抬着明亮的眉眼,转身望了过来。
他身边那使官几步走过来,唤云瞻上前。
紫毫连忙推了推他:“陵游使君一贯是好说话的,小仙祝将军好运了。”
云瞻谢过紫毫,大步迈去,而陵游未等他走到近前,便已先转身向使官殿内走去。
使官殿内左右共设六室,此刻皆开着房门,得见有使官往来处理公务。
云瞻踏着黑玉地砖,路过威严奢华的金漆红柱,一直走到最内。
越过高悬的观世镜,其后设立左右两间使君舍。
右边那间门紧紧关着,一个灵气运转的阵锁浮在门上,莫名给人一种冷僻之感。
陵游带云瞻进了左边那间。
陵游翘着腿坐在高椅之上,桌案上是一本文书,详细记载云瞻生平,等陵游回来看过。
但陵游却根本没看。
他开门见山:“你想回人间做什么?”
云瞻自无多言:“我有旧仇未报,无颜忝居仙班。”
陵游看见他腰上那柄长剑,与他这身广袖仙袍放在一起,着实有三分不伦不类,可他不肯丢弃。
凡人都是这样的,明明只活几十年,却这样执著。
陵游道:“人间那白太妃一把火将大殿烧了,世人皆以为你已亡故,命书也早将你凡人命格写定归档。凡尘无你,你回何处?”
云瞻未料到自己等了两日,却只能等到这样的结果,怔了片刻问:“死了?”
陵游面无表情道:“恩仇消弭,前尘已死。你那些旧事,尽早都忘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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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官殿前这些红鱼,听说每一尾都是珍品,也不知是被怎样喂养过,十分瞧不上紫毫带来的那些清甜糕点。
紫毫再一次受了红鱼冷怠,无聊地坐了一会儿,便见云瞻跟着一位使官出来,面目平淡,看不出是好是坏。
他迎上去,问:“不知将军是去了何处任职?”
云瞻将手中调令递给他:“云上九重天,我能登七重,倒是不错。”
紫毫扫了一眼,没好意思告诉他,天界一共九十九重天。
一代有名杀将,做了七重天通文殿一个闲散文官,不知是如何得罪了璇玑宫这些心高气傲的使官。
紫毫还要多说,却被云瞻身边的使官拦住:“使君催促我等速去受命,仙官莫要闲聊了。”
紫毫挠了挠头,让开了路:“使官请罢,刚好我也要回内廷司。”
使官看他一眼,迈步向外走去。
紫毫走在云瞻旁边,低声道:“将军去了天庭,日后恐是难见了。方才的话我还未答将军,段郎之才举世无双,即便我等内廷仙官,日日观世,也十分仰慕。”
紫毫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些过去,想起这将军在人间的一生,心一横,不待云瞻答话,再凑近一步,以袖掩口,用极轻的气声道:“段郎之死另有蹊跷——”
云瞻眉一跳。
忽而,门口屋檐上那石兽扬起头来,沉声呼道:“彤华主归——”
紫毫的话被打断,云瞻待要再问,却见满宫的使官仙侍忽而严整了神色,有使官入殿内通传,眨眼的功夫,便连陵游也快步走了出来。
紫毫拉着云瞻跪下,再也不说一句。
浩浩荡荡的仙侍已簇拥着云辇停在宫门口,陵游见这使官还没带云瞻离开,眉头皱了皱,却没多说什么,直接走到了宫门之外。
那使官收到了陵游眼色,对云瞻道:“低头,勿要直视。”
云瞻垂着首,一颗心七上八下。
他这人其实很是普通懦弱,如果不必出山,他大也可以耐住性子,像师父一样在山门里驻守一生。
失去的已经失去太久,人间再无他容身之所,他已经习惯了流离,眼见着就要接受陵游的说辞,告诉自己,前尘已死,当向前看了。
但紫毫这半句另有蹊跷,仿佛投石入湖,激得他浑身一震。
他想起多年以前,满目红绫的卫国王宫,秋意倾颓的寂静院落,又想到那年突然崩塌的青云山道,赶到时只能看到的满目狼藉。
不该是那样的。
一切都不该是那样的。
他神思恍惚,早忘了此刻是在迎接一位尊贵的神女。
他混乱的眼神自行礼的双手后抬起,倏而瞥见了那位传言中的彤华神女。
第3章
前缘·难寻 彤华神女是这样明艳出奇却……
云辇的轻帘打起,稳坐其中的神女缓步走出。
她抬起左脚,向前跨了一步,脚下瞬时生出一团轻巧的红云,稳稳地托着她下落。右脚再一迈,便稳稳地踩在甬道地面。
她绾着精巧的朝云髻,每一丝发都梳得平整,金色的步摇轻轻晃,流转的光华刺人眼。
艳丽繁复的红衣上精绣的花纹,迤逦婉转地蔓延而下,随着广阔的裙摆散漫开来,让她犹如亭亭遥立的一束花枝。
而她面目比衣着更盛。
修长大气的远山眉下,是一双线条十分流畅的眼睛,眼波潋滟,内收外翘,眼尾飞扬,很是一副艳丽婉转的眉眼。
挺拔的鼻梁之下,红唇唇线饱满,宛如花瓣般绝色。
可偏偏她眼神却深若寒潭,唇边亦不生分毫笑意,大有外放的华然艳色,却又收于三分清肃冷意,平添贵气。
受世人供奉长成的彤华神女,就是这样明艳出奇却又冰凉漠然的美人。
她入内走来,根本就没往这边看过一眼,可云瞻看到她面目,一瞬怔然。
人间相见时,早是生死相杀、你死我活的场面,多少恩怨倏忽眼前过。
如今此刻,一个是天生神女,一个是飞升新贵,两下无言,一语难发。
“小七。”
他有些艰难地开口。
神女听见了,却没有转头。
云瞻清楚地看见,她深而空的眼神里,是日光初盛融化冰雪的凉,叫人不寒而栗,望之即畏。
神明眼中无生死,前缘前因都如尘。
身侧使官偏头过来,低声喝道:“噤声!”
而彤华已走进使官殿去了。
众人纷纷起身,使官原还想斥云瞻一句,被紫毫笑着岔过去了。反倒是云瞻先冷静下来,给使官行了一礼。
“方才面见神女,一时激动,失礼了。”
使官盯着他,问:“你方才说的什么?谁是小七?”
紫毫在一旁看着这剑拔弩张的情形,连忙出来打圆场:“是小奇,小奇大人。我方才同他闲聊,说彤华主养了个灵宠,名唤小奇。方才小奇大人不是在彤华主肩上嘛,他是瞧见小奇大人了。”
那使官将信将疑瞥了云瞻一眼。
云瞻哪里知道什么小奇,又哪里注意到彤华肩上有什么东西,但此刻也是顺着紫毫的话说:“确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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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重天通文殿是个清闲的地方,云瞻自打来了这里,根本无事可做。
七重天的仙人们,听闻他是彤华君送到天庭的,还颇有几分兴趣,仔细一看原是个借杀飞升的凡人,便纷纷避开,要么闭关修炼,要么炼丹炼药,竟无一人理会云瞻。
云瞻倒不在乎这个。
他始终记着紫毫没说完的那句话。
段玉楼最后离世的消息,和彤华那一张冷漠又美丽的脸,交替在他脑海中晃。
他有心去查此事。
可即便通文殿书册典籍繁多,翻了三日,也没翻到一个与凡间有关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