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嬴钺突然顿住了步伐,横在他脚下的是一具诡异的鹿尸,褐色的皮毛黯淡无光,隐隐透着幽青,凹陷的眼眶里没有眼球,只有一片漆黑的空洞。
  “这只误入的鹿,便是被困死在幻境里的,它的血肉已经被蚕食干净了。”
  嬴钺在这具鹿尸上洒了几滴河水,只见那鹿的眼皮鼓鼓囊囊跳动一阵,幽黑的眼眶中竟探出几根扭曲如蚯蚓的墨绿荆条来,绿蜈蚣般循着水汽蜿蜒攀附在僵硬的皮毛上。
  灵归被这恶心又瘆人的场景吓得一哆嗦,手不自觉地拉住了嬴钺的衣角。
  “别看了别看了,我觉得我们还是快走吧,或者跑两步也可以,我可不想变成这幅鬼样子。”
  嬴钺垂眸看了看那只抓着他衣角的手,又抬眸看了看灵归紧张兮兮的神情,随后十分无情地拍开了灵归的手,径直朝前走去,只留给灵归一个冷傲的背影。
  回应她的只有回荡在山谷间清越的银铃声和淙淙的水流声。
  灵归轻哼了一声,三两下便抄了条水上的近道绕到了嬴钺前面。
  二人走了些许时辰,看着头顶的一线天缝中流云舒卷。
  冬日蔫吧的冷日,夹在两山缝中不过悬了匆匆一会,便决绝地朝西边摇去,余下渐暗的天光斜射进这幽深的谷中。
  天色愈暗,灵归的步伐就愈快,到最后几乎是要跑起来,尽管气喘吁吁,却分秒也不肯停下歇息。
  她一有了休息的念头,那具可怖的鹿尸便阴魂不散地浮现在她眼前,逼着她循着本能赶路。而嬴钺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像具尸体一样连气都不喘。
  “这河谷也太长了点,怎么走了这么久都没有走出去啊。”
  灵归终于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寻常河流都有弯有折,有高低错落,有新水汇入,有支流分出,可这条河就这么直直地向前无尽延伸,连一路的景象都几乎如出一辙。
  灵归有时候甚至恍惚地觉得,脚下那块鸦青色的卵石似乎已经出现了很多次。
  “第三次。”
  “第四次。”
  “第五次。”
  这是她第五次看到这块青色卵石了。
  而且,嬴钺好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了……赢钺是个话密的人,安静了这么久,实在不符常理。
  灵归听着身后始终如一的脚步声,想要回头看一眼,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完成回头这个简单的动作。
  为什么回不了头,为什么停不下行走的动作,她这是怎么了?
  灵归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手心不住地发颤,心头一阵一阵悸颤。
  但她像被操纵了双腿似的停不下行走的动作,只能任凭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她在重复回环的河谷里不断向前。
  灵归此刻已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不在现实的世界里,周遭的一切可能都是假的,但长时间陷于幻境,让她暂时无法夺回身体的掌控权。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遇到那具没有眼球的鹿尸,或是更早?
  强烈的窒息感不断涌上感官,灵归觉得再这样下去,她的意识可能也会被幻境绞杀。
  灵归在混沌和清醒之间被反复拉扯,身边闪过的岩壁都变成了模糊的残影,一瞬间周遭万籁俱寂,不断崩塌又重构的幻境世界将她一步步拖拽进深渊。
  这是个由她记忆构筑出的幻境,幻境的空间随着她的清醒而开始崩离,企图将她的意识困死在这片幻境的废墟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灵归眼前划过一道银白色的光,一声铃铛的惊鸣,如惊蛰乍响的春雷撞入她已几乎丧失感官的世界里。
  是她的九蛊铃。
  铃音织作万千白羽,悠悠地落入漆谷,又萦纡地将她托举起来,一望无际的白光里伸出片莲瓣似透明的光束,将她卷进了层叠的花心。
  灵归朦胧地睁开眼睛,一片盛开的红白莲花在视线中重叠,刹那间铺满了河面。
  这是现实世界中她眼中的真实景象,她看到了嬴钺说的幻境之花盛放在眼前。但真实不过在她眼中停留了瞬间,灵归很快就掉入了下一个幻境之中。
  是冥河莲,她是认识这种花的。
  灵归知道了,原来嬴钺所说的执念滋养的幻境之花,是冥河莲,是她九蛊铃上的蛊神之一。
  冥河莲从未服从过灵归的调遣,它们的力量神秘而难以捉摸,正如其所代表的虚妄与幻梦之力。
  她只曾听说,冥林深处有冥河,冥河上开冥河莲,徘徊冥河的亡灵、执守河岸的孤魂,它们死前最后一段记忆会落入莲花中,变成亡灵梦境。
  冥河莲每盛开一次,便是这群执念深重的鬼魂在这个梦中的又一次轮回。
  他们会在这个梦里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经历死亡,知直到他们最后一丝灵魂被冥河莲蚕食干净。
  阳光洋洋洒洒地照在她身上,耳边传来啁啾的鸟鸣和微风拂过柳条的哗哗声。
  灵归再次睁眼,已经身处于另一个幻境,这个幻境更逼真,几乎与现实无差。
  若说刚刚那个幻境是花粉的毒性所致,是利用她自己的记忆搭筑的幻境,那她现下所处的这个幻境,应该是某段亡魂的记忆。
  这是个很大的黔青寨子,远远望去,百千吊脚木楼依山傍水而建,鳞次栉比,高低错落,檐角勾连飞衔远云,柱木林立高阁接踵,背倚层峦耸翠,山顶几座朱阁流丹。
  脚下的青砖雕刻着灵动而繁复的纹样,无数块雕花青砖铺出一个巨大的内圆外方的下沉广场,广场中央,青砖上流淌着迟重的青金色,俨然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凤鸟。
  广场的边缘,无数朵小莲花拼接出一圈的莲瓣纹样,像砖石上凭空盛开了一朵硕大的莲花。
  这是芦笙场,逢年过节时,人们在这里对月而饮,载歌载舞。寻常日子里,便是孩童嬉戏打闹和少男少女约会的首选地。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束,桃粉色的衣裙,面料的质感很好,胸襟前有大团的飞蝶穿花的精致刺绣,手腕上戴着双响金钏。
  镶了一圈银片的粉白袖口里伸出了一截藕段儿似的粉雕玉琢的手臂,肉乎乎的,细嫩的皮肤像化不开的羊脂。
  看来,她误打误撞也成了这梦境中之人。这身体的原主应是个富庶人家的姑娘,不过八九岁大。
  冥河莲每盛开一次,同样的梦境便会再轮回一次,若在这段梦境的结尾,她依旧没能挣脱梦境,她的意识就会在下次轮回开始前被抹杀。
  要想离开亡灵梦境,无非只有两种办法。一是让记忆的主人自愿醒来,二是彻底改变这段记忆的轨迹,让梦境世界坍塌。
  第二种方法显然是有很大的风险。倘若意识托生之人在梦境中死了,她的意识也会随之消亡。所以灵归选择先试着找找这段记忆的主人。
  她四下望了一圈,周围是一群打闹的孩童,吵吵闹闹的声音不断传来,间或一两声鸡鸣狗吠,不远处的带着柴火饭香气的炊烟飘过来,俨然一副安静祥和的样子。
  “从哪里开始着手好呢,完全没有头绪啊……”灵归摸摸下巴苦恼道。
  这时,她突然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小小一团蹲在墙角,乌黑的卷发披在肩膀上,不知道在角落里鼓鼓秋秋些什么。
  “诶?这是…小嬴钺吗!”
  第5章
  冥河莲2 他的过去(幻境章)……
  梦外是春寒料峭的冬末春初,但梦里永远是天蓝疏云的晴朗秋日。
  秋日的暖阳像块化不开的蜜糖,暖色的糖水流淌在山峦古寨间,芦笙场的青砖上像裹上了一层轻盈的糖壳。
  身边的孩童们奔走在芦笙场上,趁秋风放着纸鸢,欢快的叫喊和笑声时不时从身前身后传来。戴银花簪子的少女倚在吊脚楼上阁楼的栏杆上唱着回环婉转的黔青小调。
  若是这样一个美好的梦,也难怪亡魂愿意将自己献作冥河莲的养料,永远沉溺在这个不会终结的幻梦里。
  灵归想到了龙毒村的秋天,金黄的银杏叶覆满了屋顶的瓦片和青石板的小路,枫香树的火红燃遍了山野,将天地间所有斑斓的色彩都映入澄澈的龙毒河中。
  她一定要找到雪藏草,她不能让天劫毁了养育她的家乡。
  “嬴钺嬴钺!”
  灵归朝着蹲在吊脚木楼下的石阶墩子处的小男孩轻唤了几声。
  不知道是不是灵归的错觉,她似乎看到那小鬼在角落鼓鼓秋秋的身形一下子僵住了,像是被她的声音吓到了一样。
  怎么不理我啊…莫不是耳朵不好使?
  灵归提起自己层层叠叠的桃粉色裙摆,朝那小角落的小跑过去。腰间的金铃铛和手上的金钏叮当作响。
  灵归双手掐腰站在他身后,左探探头,右招招手,企图引起他的注意。
  见他始终把自己蜷成一团面壁蹲着,灵归靠近一点,他便朝墙挪动一点,几乎要把脸贴在了青砖上。
  灵归伸出一只白嫩肉乎的小手,搭在小嬴钺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绕到他面前,揪着他的下巴硬生生把他的头掰了过来,两只眼睛死死地瞪着眼前垂眸慌乱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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