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于是,小树林里多了具衣衫不整的尸体,尸体上满是恶虎撕咬的伤痕,触目惊心。
几天后,她被送进了福安帝姬的洛华宫。
皇宫上下,谁人不知皇帝的大女儿、洛华宫的主人福安最爱鲤鱼,几近痴狂。
洛华宫前后院辟出六方池塘,室内室外又置放水晶缸、珊瑚缸、琉璃缸数十口,福安帝姬别的不养,唯独养满了各色各异的鲤鱼。
铸造司里,各种鲤鱼纹样的首饰、布料和工艺品,无一不送进了洛华宫。
鲤鱼短命,天敌又众多,能熬过漫长岁月修炼成妖的少之又少。洛华宫里的妖宠众多,却多为鲛人、蚌精、元龟一类。
听闻妖苑送来了只鲤鱼妖,洛华宫上下皆忙碌起来,福安帝姬甚至为这只鲤鱼妖新辟出一方更豪华的池塘,连池底都铺就着五彩晶莹的云母与水晶。
皇宫中最得宠的一只妖出现了。那只名唤花花的鲤鱼妖,品行顽劣,桀骜不驯,琴棋书画、唱歌跳舞通通不会,还好吃懒做,一人吃三人份的饭,服侍主子的事却一件不做。尽管如此,洛华宫中管教妖宠的方士也奈她不何,其他妖怪恨得牙痒痒,只因福安帝姬几乎像养女儿般对待这只鲤鱼妖。
祈安帝姬的阳华宫在东边,福安帝姬的洛华宫在西边,相隔甚远,阻碍重重。尽管如此,白虎依旧夜夜翻墙来洛华宫找花花。
六月十五,云疏星淡,天晴月圆。
满月之下,银发虎耳的少年从高墙后探出头来,毛绒绒的耳朵一动一动的,红衣少女躲过侍女,悄悄爬上墙去。
“关于你父亲,你可有找到什么线索?”
白虎从宫外顺来了枣花酥。
“有是有了……”
花花叹口气,垂下脑袋来。
“我从前给你看那玛瑙璎珞吗,我打听过了,的确是洛华宫的物件。听闻这福安帝姬多年前曾有一早逝的夫婿,这玛瑙璎珞正是帝姬当年出嫁时的嫁妆。再多的,那群侍女们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莫非……帝姬那早逝的夫婿就是你阿爹?帝姬就是你娘?”
白虎说话向来口无遮拦,想到什么说什么,于是便狠狠受了一记爆栗。
“虎崽子你胡说什么?我是纯纯正正的妖族,我阿娘也必然是妖!何况……何况阿爹前些年还在给我寄生辰礼,怎么可能是那早逝的驸马爷!”
花花气得耳根子通红。
“是我说错了,你别生气……”
白虎悻悻地揉着脑袋,低声下气地认错。
“你想给我赔罪吗?”
花花眼珠子一转,瞥着他问。
“嗯嗯!”
白虎璀璨的金色瞳孔星星般闪烁。
“你帮我个忙,我就原谅你。”
鲤花花朝洛华宫南边那荒芜的偏院一指。
“瞧见那间院子了吗,听说那就是那驸马郎曾住的地方。福安帝姬从不让人进去打扫,多年来悉如往日模样。我想进去看看。”
“我要怎么帮你?”
白虎懵懂地问。
“那院子门口有方士设下的结界,打开结界的钥匙就藏在帝姬的寝殿里。我去支开门口的侍女侍卫,你进去把钥匙偷出来。”
花花露出个狡黠的笑来。
二人成功溜进了那荒废破旧的院子里。
庭中野草已有半人高,初夏时节,潜藏灌丛下的鸣虫不知疲倦地叫着。
门是敞开着的,尽管庭内野草蔓生,一片荒芜,室内几案床榻,却皆是一尘不染,被褥枕席也不显破旧,像是有人定期更换打扫。
一只脚正踏进门槛,花花的手却忽得被拉住了,白虎拽着她的手,二人紧贴着墙根,少年压低了嗓音朝她耳语。
“里面有人。”
白虎的嗅觉比鲤鱼灵敏许多,他清晰地闻到一人一妖的气息,藏在那帘子后。
二人探头往里一瞧,那朱红的罗幔后,果真有两个隐隐约约的人影晃动。一个身长玉立的男人,一个清瘦素然的女人。
四下静谧,惟余鸟鸣虫叫。房间内,传来二人交谈的声音。那女人正是帝姬。
“这次回来,能不能住两天再走?”
“对不起,帝姬。中州十万大军还驻扎在在西域古漠,我今日回来,已是枉顾责任。”
“这仗一定要打吗?中州同西域有什么仇什么怨?”
“不破西域,如何攻下黔青?西域城邦松散,部落不睦,攻下他们易如反掌。到时,由西由北向黔青两面包夹,纵他们再如何团结、如何有能耐,亦是垂死挣扎。”
树上的知了一下子聒噪起来,再后面的话,白虎和花花逐渐听不清了。
只是福安帝姬微拔高了音调的一句:“离洛!别再去了!”字字如铅块砸在花花心上。
“阿爹?”鲤花花愣住了。
“抚黔使?”白虎也愣住了。
叮铃铃——穿堂风扬起朱帘,牵动摇响帘头悬挂的金铃。那半刹那,鲤花花看清了那帘子后男人的模样。青铜傩面,鎏金夔纹。
花花本期待着自己是听错了,自己那温润如玉的阿爹,怎么会藏在中州的皇宫里,密谋着如何攻打生育他的故乡黔青?
直到她看到那张面具,那副青铜傩面,是阿爹的伴生灵器,世上仅此一副,不会有错。
不解、困惑、愤怒、悲哀……各种情绪一刹那间潮水般涌来。
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她颤抖着说:
“我要去问个清楚!”
白虎拦下她:“别去!”
“谁在那儿!”
离洛眼锋一转,看向门口。
福安帝姬扳动手边机关,方士在此间设下的法术化作天罗地网席卷而来。
白虎奋力将鲤花花一推,扔进了那庭园中藻荇生满的幽绿深潭中,他自己则被那金网抓住,在符水的刺激下化作白虎原形。
戴青铜傩面的男人走到那水潭边,看着水面未平息的涟漪和细小气泡,神色晦暗不明。
“怎么了?这水潭有什么异常吗?”
福安帝姬走过来问他。
“许是有只调皮的野猫掉进去了。”
离洛语气里带着淡淡的惋惜和轻佻,随后用黔青语吟唱了一小段抚慰亡灵的祭歌。
“这水潭,可是个有进无出的死笼啊。”
白虎被抓起来了,福安帝姬将关着白虎的笼子送回了祈安帝姬的阳华宫。
尽管祈安护着,白虎还是被软禁了。
白虎再没能得到花花的消息。两月之后,八月十五,中秋。祈安终于想尽办法把她的心爱的金额白虎从地牢里捞了出来。
白虎也终于从祈安帝姬的口中得知,福安帝姬那早逝的驸马爷死于鱼妖溺杀,后那鱼妖被捉拿,福安请方士于驸马旧院里以符水阵法造一深潭,将那鱼妖绞杀于潭水中。
白虎以为花花死了,心灰意冷。
中秋前夕。
黑石山脉吹刮了半夏的燥热火风,终于被一场秋雨抚去了些许棱角。裹挟着凉意和水汽的晚风从山谷尽头漫涌上来。
“春桃姐姐,你来了?这次,又有什么任务要交给我吗?”
嬴钺站在阁楼前,有些麻木地回头。
“西域古漠里,有只活了三千年的妖,叫沙魔,我要你替我杀了它,取来它的妖骨。”
灵偶玉髓凝华的眼眸美丽却冰凉,连带着目光都比天上孤傲的月亮冷三分。
“嗯。”
嬴钺只思考了片刻,就答应了。
“他让你不高兴了吗?”
嬴钺问,他不知道春桃为何要他去杀一只远在大漠深处、蛰伏多年从不问世的老妖。
黑石宫的另一端,操纵着灵偶的鸳娘忽得一顿,微微皱起眉毛来。从前,嬴钺对她的命令言听计从,从不会过问。
嬴钺乖乖地替他们荡平了云梦仙山,毁掉了少司命和大司命的神像,巫都的十二巫族联起手来也奈他不何,只能任凭他夺取云梦仙山的力量,给了这具灵偶无尽而漫长的生命。
灵偶让他把夺来的云梦仙山的力量放进了一个炉子里,那个炉子像座小山一样大,藏在幽深的地底,足以炼化一切的焚寂火风在炉膛中昼夜不息地燃烧。
嬴钺看着那座炉子,罕见地有了恐惧的情绪。可他不能违背春桃的命令。
思绪拉回,嬴钺期待着春桃的答案。
灵偶犹豫片刻,回答:
“这种穷凶极恶的妖,活着,便是一种罪孽。死,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咔嚓——
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了。
眼前灵偶的影子逐渐模糊,和记忆深处戴青铜面具的司铎重合。
那时,举着火把的司铎站在他的棺材前,俯瞰他,就像看一只恶心的蛆虫,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