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乌芝不解, 向北叩问。
  “…………”
  那人沉默片刻,仿佛勾起了什么古远沉痛的回忆,良久, 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他说:
  “你可知白沙之眼里,谁在日日流泪?”
  “拉昂措深处,谁的眼睛被囚于血泪的笼中,不得解脱,夜夜悲鸣?”
  “神女已逝,谁在运转古老的遗迹,谁在用自己哺育这座白沙之城?”
  “那是湘湘,是我的妻啊!”
  乌芝一下子怔愣住了,他看向白沙之眼,透过苍白而冰冷的石头,好像有那么一团竹青色的绿意,像被积雪压下的嫩芽,鲜活脆弱。
  他从怀里拿出了灵归的九蛊巫铃,铃铛叮叮当当像被雷劈了般狂颤,他把铃铛贴向白沙之眼的瞳仁,恍然间听到湘湘在说话:
  “小灵芝啊,小灵芝啊——”
  “救我出去,救我出去——”
  “你别学我,你别学我——”
  “莫做什么救苍生的英雄——”
  “湘湘姐你等我,我这就去救你出来!”
  乌芝抄起一把铁锨就往拉昂措跑。
  叮——铛——咚——
  铁锨一下下劈砍在那些白石垒成的矮塔上,金沙的符文流转着,迸射强大的反噬。
  九十九座白石塔,每一座都下了一层封印,每推倒一座就震断一条经脉,每断一条经脉他素白衣衫上就绽开一朵血花。
  还剩最后五座白石塔时,他已经丧失了听觉和痛觉,他看到白骨般的石头映出血红的颜色,血渍上燃起火光。
  乌芝回头,看到许多许多人,高举着火把和刀剑,说着他听不懂地西域语言,愤怒地向他冲过来。
  他不可能不明白他们要做什么。
  但他只是加快了挥动铁锨的速度,轰隆隆隆——倒数第四座白石塔倒塌。
  人们看见波澜不惊数十年的拉昂措翻涌起黑色的海浪,一如老祭司看到的预言。
  “外来人,你疯了!拉昂措里藏着吃人的怪物!你推掉白石塔,会把它们放出来,到时候我们都会死!”
  昆莫朝他大喊。
  “是藏着吃人的怪物,还是藏着你们的见不得光的罪孽!”
  乌芝砍倒倒数第三座白石塔。
  “湘湘怀一颗赤忱之心而来,你们为何要挖去她的眼睛,将她囚禁在冰冷的湖里!”
  “什么?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昆莫看着那翻飞的铁锨急了,他转头抓住老祭司骨瘦如柴的手臂问:
  “老祭司,他在说什么?是不是真的!”
  “那是她最好的归宿,她犯下不可挽回的罪孽,她的腹中诞下罪恶之子,她该为她的罪孽日夜流泪忏悔!”
  老祭司怒吼一声,目眦欲裂。
  “你放屁!金沙是未来的神女,而你被妖物蒙蔽了眼睛,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假象!”
  乌芝砍掉了倒数第二座白石塔。
  “囚禁湘湘,也是为了维护你那可笑的、作为祭司的权威和地位吧!”
  昆莫眼眸狂颤,似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如冰川崩塌,他抽出怀里那只镶嵌着红玛瑙的匕首对准了身旁的老祭司,他厉声道:
  “祭司!我是部落首领,一族之长,我有权代表白沙山子民向您博得一个真相!”
  “蠢儿!愚民!目光短浅的老鼠!”
  老祭司口中吐出最恶毒的咒骂。
  “你们这群年轻又鲁莽的孩子,你们可懂两百多年来我背负着什么!
  白沙之眼即将闭合,我们再也得不到神明恩赐的水源!若不是我,你,你们,整个白沙山部落,早就在风沙里荡然无存了!”
  “所以,你就挖去了湘湘的眼睛,你为她日夜塑造最绝望的幻境,逼迫她昼夜不息地流泪,用她的泪水,去灌溉你们的土地,去养育你们的牲畜,去酿酒宴饮……到头来,你们还要再骂一句,她是妖女?”
  乌芝将铁锨高高举起,锋利的锨刃对准了那最后一座白石塔,他字字掷地有声地叩问。
  举着火把的众人闻言,一阵哗然。
  在他们眼里,白沙之眼是神迹,白沙之眼里流出来的清泉是雪山神女的恩赐,他们敬仰而尊崇白沙之眼,也同样尊崇着守护白沙之眼的老祭司。
  他们不敢也不愿相信,他们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水源,是祭司从一只妖那里抢来的,以这样卑劣的手段抢来的。
  “够了!!!”
  老祭司沙哑浑厚的声音震响。
  “我承认,是我挖了她的眼睛,白沙之眼多年来流出的水,都是她的泪。”
  “你终于承认了。”
  铁锨落下,砸在最后一座白沙塔上。
  白沙塔摇摇欲坠,只需最后一击——
  拉昂措黑色的湖水将汹涌而出,来自山神之子的怒火将吞没白石垒砌的部落。
  “远方的客人啊,请听我讲完这个简短的故事,再落下你铁锨的那一击吧——”
  老祭司虔诚地对着拉昂措跪了下来。
  “……”
  乌芝还是收回了手。
  于是,老祭司在白沙石部落众人和乌芝面前,天授唱诗人昆吾在灵归一行人面前,开始讲起一段同样的故事。
  只是在这段故事里,老祭司是亲历者,昆吾是旁观者。
  昆吾偷看到了老祭司的日记本,窥视了这段秘密,也因此,老祭司千方百计要杀他,他只能背井离乡,逃了出来。
  沙漠里,黝黑的少年蹲下抓起一缕沙子,吹了口气,沙子如蜃般幻化形状,拼凑出一段残破不堪的历史:
  “先前的故事你们都已了解,我就来讲讲,在那以后发生了什么——
  拉昂措和竹妖去找了老祭司,希望老祭司能为他们操持一场盛大的婚礼。
  拉昂措是山神之子,按照规矩,他的婚礼,需要祭司来操持。
  可老祭司认为,他们的婚姻,必然是不详的开端,是万恶之源。他极力反对,直到他发现了金沙的存在,那时金沙已经三岁。”
  “拉昂措是山神之子,又是个性情纯良至善的人,为何会被叫做黑色的鬼湖?”
  灵归问。
  昆吾是用他作为天授唱诗人背唱的史诗来回答灵归这个问题的——
  “古老的山神啊,他有三个孩子
  白沙湖是大姐,她吞吐万物,包容百川,她用洁白的盐晶,带给我们财富;
  德吉措是大哥,他住在难以触碰的高处,可他的水无比清冽甘甜,能养育世间最丰美的草和最壮硕的牦牛;
  拉昂措是弟弟,他用咸而苦涩的黑水,困住诞生湖底的妖兽,守护雪山的孩子们啊,永不被带进妖兽的噩梦。”
  “我明白了,这三个湖泊,白沙湖是面积最大的咸水湖,不能饮用但能产盐。德吉措是可以饮用的淡水湖,却太高太远。
  拉昂措一直在用自己的身体压制湖底的蜃蝶,却被误会为不祥的鬼湖。”
  阿九以通俗的话解释了一遍。
  人心似磐顽且固,新光屡照穿难透。
  昆吾点点头,他说:
  “那是他们的心中根深蒂固的成见,如塔尔坷山的冰川,不可消融,不可搬动。”
  拉昂措旁,老祭司仍在继续娓娓道来:
  “他们瞒着我怀了孩子,当我发现金沙时,她已经是个三岁的娃娃了。
  我发现她时,她的脖子纤细如小鸡,只要轻轻用力,就能折断。我知道她不该降生于世间,我用一把青铜刀杀了她,我清楚地记得,她温热的血流了我满手……
  我把她的尸体藏了起来,可谁能想到!第二天清晨,一个崭新的、活生生的金沙,又从拉昂措里爬了出来!从那时候我就知道,她是妖鬼的孩子,她是斩不断的邪恶!”
  昆吾说:
  “我亲眼看见老祭司杀了金沙,但金沙是未来的神明,是神女用一片雪花和一支羽毛塑造的身躯,她无法被真正杀死,她会不断在拉昂措里重生。”
  老祭司又说:
  “后来,白沙之眼渐渐干涸,我知道这是上天在责罚我没看管好神子。
  我万分苦恼,直到我意外撞见了竹湘湘的秘密,我发现,她的眼睛是连接无尽水源的通道,她能救白沙之眼!”
  昆吾咬紧了嘴唇,攥紧了拳头:
  “老祭司假意同意湘湘和拉昂措的婚事,实则,他与蜃蝶做了交易,借这场大婚,挖去竹湘湘的眼睛,将她困在湖底的蜃蝶群中,拉昂措为了保护妻子,只能日夜与蜃蝶缠斗。
  后来,老祭司在湖边建起九十九座白石矮塔,将湘湘、拉昂措和蜃蝶,都永远地封在了湖中。”
  于是有了这首歌,昆吾新编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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