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但她还是顺着他的话道,“大都护豪言壮语,令人钦佩。”
  “不过是嘴上功夫罢了。”郭昕似乎用尽了力气,重新倚靠在床头,神色淡淡道,“你既到了安西,该知道这里的局势也十分不妙。”
  雁来说,“恐怕比您想的还要糟糕些。”
  郭昕立刻转头看向她,目光锐利,“还有什么消息我不知道?”
  “三月,回鹘滕里可汗卒。”雁来面色沉肃道,“且我来的路上,遇到了伪装成马匪的吐蕃斥候,一直追着我们到了烽燧附近。虽然人都被留下了,但想必也瞒不了太久。说不定,吐蕃此刻已经在集结大军了。”
  ——其实不是说不定,而是一定。
  按照系统提示,七天后,吐蕃大军就会抵达龟兹城下。
  郭昕的神色也变得肃然,低声自语道,“看来这就是最后一战了。”
  想到此处,他反而打起了精神,“也罢,这一天总会来的。相较于客死异乡、故土难回,我更害怕的,反倒是像现在这般无力地死在病床上。大丈夫当马革裹尸,岂能老死床榻!以此观之,老天爷待郭昕着实不薄。”
  雁来看着他,想到了辛弃疾的“白发空垂三千丈”,想到了陆游的“铁马冰河入梦来”。
  有多少人满怀壮志,却蹉跎半生、郁郁难平,最终只能在诗酒自娱之际,慨叹一声,“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这样说来,郭昕的确是幸运的。
  可他又是最不幸的。
  他戎马一生、费尽心血,才建立起了这不亚于班超的功业,到了迟暮之年,却又要眼睁睁地看着局势日益糜烂,任由历史的潮水倾覆一切。
  力挽狂澜。
  雁来再次感受到了这四个字的分量。
  幸好,她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雁来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一时没有说话。郭昕却误解了这种沉默,又道,“雁来姑娘不必担心,老臣会安排妥当的人选,将你平安送回大唐。”
  雁来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地摇头道,“你们都不回,我回去做什么?”
  郭昕一怔。
  雁来又说,“大唐、长安,那是你们的故乡,不是我的。”
  郭昕无话可说。
  的确,这些在异国他乡长大的孩子,没有见过大唐,纵然从长辈们的口中听说了一千次、一万次,他们也只会心生好奇与向往,很难理解长辈们心中所怀抱那种的刻骨之情。
  “再说,我也有一句很喜欢的诗,”雁来见气氛有些沉重,便故意笑着说,“绝不逊色大都护喜欢的戴叔伦。”
  郭昕看着她,雁来便抬了抬下巴,念道,“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无处不青山!”
  “好!”郭昕忍不住拍了一下床板,“的确比我喜欢的那一句更好,青春壮志,一洗暮气!”
  赞完了他才反应过来不对,看向雁来的视线带上了几分迟疑。
  他已经老了,拖着病体肯定走不远,何况他也不想走,情愿留下来与龟兹城共存亡。可是咸安公主既然将雁来托付给了他,郭昕又怎么忍心让这么年轻、又这么优秀的年轻人,也葬送在这里?
  雁来猜到了他的想法,笑道,“大唐不是我的故乡,回鹘也不是。可是我知道,龟兹城里都是我的乡亲。大都护,就让我留在这里吧。”
  话说到这份上,郭昕竟不知该怎么拒绝了。
  又听雁来道,“再说,若我不留下来,大都护又要如何守住龟兹城?”
  “守住龟兹?”郭昕重复着这四个字,不由苦笑,“若是再年轻十岁,我也敢说这句话,如今……”
  龟兹城真正面对的危机,根本不是吐蕃、不是外敌,而是内部的消耗。被困在这一隅之地,切断了与大唐的联系,别的都还好,唯独人口——尤其是汉人——很难得到补充,只能越打越少,越打越老。
  安西四镇原本有两万四千正兵,安史之乱时抽调了一万多人成立安西行营,入京平叛。剩下数千人,几十年来不断消耗,他虽然竭力补充,却还是只剩了不到三千。
  不只是郭昕老了,如今守在龟兹城的这三千兵士,也都已经老了。
  守住龟兹城,谈何容易?
  “您还不知道吧?”雁来语气轻松地笑道,“追着我们的那支吐蕃斥候小队,总共五个人,有两个被护卫我的阎叔杀死,剩下三人都生擒了。”
  “哦?”郭昕眼睛一亮,连忙问,“你们如何做到的?”
  雁来脸色郑重了一些,“接下来我说的话可或许会很荒谬,但每一个字都是实话——当时我们的马儿都已力竭,虽然阎叔主动拦住敌人,让我逃走,却也无济于事,千钧一发之际,我突然获得了一种十分神奇的能力,可以召请天兵天将,前来助战。”
  “天兵天将?”郭昕的神情也仿佛在听天书。
  雁来点头,“不错,大都护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现场查看。”
  郭昕当然是不信的,可是雁来如此言之凿凿,当不至于在这种要命的时候愚弄自己。所以他还是摇头道,“不必,我信你。是真是假,只需你再召请一次便知。”
  如果是谎言,自然一戳就破。
  “的确如此。”雁来赞同,然后终于说出了自己来见郭昕的真正目的,“不过,这召请天兵天将,自然不可随意施为,是有条件的。”
  第4章 “这个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的位置,让给你坐又何妨?”
  郭昕面色肃然问,“不知是什么样的条件?”
  如果雁来大包大揽、满口应承,将这说成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他反而不敢相信。但有条件、有困难,就合理多了。
  “需要消耗我的气运。”雁来说。
  郭昕微微皱眉。
  如果是有形有质的条件,无论再怎么困难,总能想办法克服。可是气运之说,玄之又玄,反而不知道该如何着手了。
  换一个人,郭昕就又要疑心对方是不是在骗人,但既是雁来,说不定真有这样的气运呢?
  他想了想,问道,“你有多少气运,能召请多少人?”
  “之前只有十七,已经全都用了。”雁来爽快地回答,“每一点气运可以召请一个人。”
  说完想想不对,又打了个补丁,“虽然是天兵天将,但是降临人间,限制颇多,实力也不过如普通人。不过只要稍加训练,便堪比正兵。”
  请来的不是神仙,郭昕并不失望,反而放下心来。
  但现在他关注的重点不是这个,而是,“你将自身气运耗尽,可有什么隐患?这气运能否设法恢复?”
  “自然可以恢复。”雁来忙道,“若非如此,我也不敢对大都护说什么‘守住龟兹城’之类的话了。”
  郭昕闻言,皱起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放松下来,又忍不住开始咳嗽。
  雁来又上前替他拍抚,让他喝水润喉。
  好半晌,郭昕止住了咳嗽,也想明白了雁来的意思,便直接问道,“不知这气运要如何恢复?雁来姑娘既然开了口,想来已是成竹在胸。”
  “不敢说成竹在胸,但确实有些想法。”雁来说。
  要不是将金手指研究明白了,想好接下来的章程,她也不敢在郭昕面前大放厥词。
  “一个人的气运自然是有限的,可是一城一地,几万几十万人的气运,若能汇集到同一人身上,就很可观了。”
  “怎么汇集?”
  “如大都护这般,身负众望,自然便能凝聚气运。”
  郭昕恍然,“原来如此。”
  他彻底明白了雁来的目的。
  如果郭昕还是那个身强体健、以一己之力镇压西域的铁血郡王,自然不可能让她胡来。
  可是现在,整个西域只剩下龟兹一城,吐蕃大军随时可能攻至,已经到了最危急的时刻。偏偏他重病在身,既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无力支撑局面。
  那便不妨让她试一试。
  郭昕望着雁来,微笑道,“倘若当真能挽狂澜于既倒,这个安西大都护、四镇节度使的位置,让给你坐又何妨?”
  这爽快的态度,将雁来都吓了一跳。
  局势如此,她对说服郭昕有几分把握,但也没想到他会让得这么干脆,连忙摆手道,“不必如此,随便给我一个什么官职,在龟兹城中有些名声就行了。”
  “那怎么行?”郭昕很是坚决,“只是那样,能凝聚多少气运?既然要做,就做到最好。”
  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尚且能为国事不惜己身,郭昕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雁来无奈道,“可是,就算让我做了这个安西大都护,短时间内也没法服众呀!”
  郭昕却已经有了想法。
  他坐直了身体,尽管还在病榻之上,却还是竭力让自己显得郑重,看着雁来道,“我有四个儿子,但都已战死沙场、为国尽忠,如今身边并无亲人。雁来姑娘若是不嫌弃,我可以认你为义女,这武威郡王府和龟兹城,便都可以放心托付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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