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李鄘被亲兵和属官簇拥着,走在他身后。
  本来,城中的守将和官员是不同意李鄘亲自过来的。就算真的是安西军的使者,也不代表就完全没有风险,何况他们还不能完全确定对方的身份?
  但李鄘能从京兆尹的位置上被提拔为凤翔陇右节度使,就是因为他性情严毅、手段强硬,他决定了的事,自然无可更改。
  至于李鄘本人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
  只有自己做了统兵之人,才会知道战争是一件多么复杂的事,并不只是战场上的拼杀,还有太多的情况需要考虑。他背靠大唐、治理的是关中之地,尚且如此,何况西域?
  如果安西军当真如那人所说,孤军坚守至今,他自当出城迎接、略表敬意。
  但此刻,李鄘看到潮水一般从营地里涌出来的人,忽然有点不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了。
  虽然已经知道城外这五千人只是护送使团过来,对他们并无恶意。
  虽然按照高富帅的说法,出发之前那位雁帅就已经有明令:“未经许可,不许任何一位天兵踏上唐土。”
  但是被这么多人包围,目光灼灼地盯着看,就是李鄘也有点挡不住,更不用说跟随他的属官和士兵了。若不是对方身上没有着甲,手上也没拿武器,看起来不像是要动手的样子,李鄘都想拔剑了。
  就在气氛变得越来越古怪,李鄘的从人们也开始骚动起来时,忽然一道清亮的女声从人群后方传来,“都围在这里干什么,散了散了,帐篷搭好了吗,晚饭做好了吗?还不赶紧干活去?”
  于是围拢在周围的人,又如潮水般退去……呃,没有退太远,就是往旁边让了让,然后手忙脚乱地假装干活,实则偷偷留意这边的动静。
  看到这一幕,不知为何,明明还是被那么多人盯着,但是李鄘和从人都没了之前的紧张。
  他收回视线,抬头看去,就见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子被人簇拥着走了过来。
  她身着官服,手捧文书,身后跟着一队整齐划一、庄严肃穆的卫士,快步走到李鄘面前,先自报家门,行拜见之礼,再奉上文书。
  流程很正式、态度很端正,让李鄘越看越别扭。
  他是听高富帅说过,如今的安西四镇节度留后,是郭昕的义女,但是想着事急从权,安西总要有个管事的人,此女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得到郭昕的支持和其他人的认可,殊为难得。
  何况她还是燕国襄穆公主之女,就算要挑剔,也轮不到李鄘来挑。
  但李鄘没想到,她的属官竟也是女子。
  不止属官,刚才过来围观的士兵之中,也有半数是女子。
  不过正因如此,李鄘反而有些相信所谓的“召唤天兵”之说了。寻常的军队,去哪里找来这么多的女兵?
  想到这里,李鄘再看向那些天兵,眼神又不一样了。
  若这支天兵的战绩当真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亮眼,那朝堂内外、乃至大唐内外的局势,恐怕都要为之一变。
  这本该是好事,但只怕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风雨欲来啊……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很快就被李鄘敛去,他伸手接了文书,打开检查过,确定为真,脸上便露了笑,拱手道,“唐长史,得罪了。只是职责所在,不敢稍有疏忽。”
  “应该的。”唐一也拱手道。
  又寒暄了几句,李鄘便主动邀请使团入城,还道,“本来这些安西军的勇士,也该请入城中接待,只是不得军令,不敢放行,还请唐长史多多担待。不过诸位远来辛苦,城中别的没有,些许酒肉还是能提供的,万望不要嫌弃。”
  “李帅客气了。”对方不仅是个好打交道的聪明人,态度也很和气,唐一脸上的笑容便也带上了几分真心,“按规矩来便是。”
  两人说着话,就往陇州城的方向走,其他人急忙跟上。
  李鄘上马时回头看了一眼。地方官员派遣使者入京,五十人的数量有点多,但跟五千人比起来,似乎又不算什么了。
  出城时李鄘就已经安排人洒扫了驿站,使团进城之后就能住进去。
  而后他又在自己的官衙里设宴,为使团接风洗尘。
  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彼此之间的关系也不显得那么生疏了,李鄘这才问起西域诸事——之前时间紧迫,高富帅只是大概讲了一些,并不详细,况且唐一是官员,她能说的东西肯定更多。
  唐一微微一笑。
  她知道,李鄘打听出来的这些消息,回头都会变成文字,落在奏章上,送到京城。这样,在使团进京之前,长安城内的皇帝和朝官们就已经对他们有所了解,说不定还能提前想好应对之法。
  正好,她也有些话,要借李鄘之口,让大唐君臣知道。
  于是她喝了一口酒,便也对着李鄘吐起了苦水。
  这个官不好当啊,天兵绝对是世界上最难管的存在,因为他们对一切都没有畏惧之心,也不愿意好好听人讲道理,好奇心又强,什么都想去试一试,所以总能弄出各种意外。
  以上,完全是唐一的肺腑之言。
  这五千人说是护送使团过来的,听听就得了,实际上想干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一路上,玩家也没少折腾出意外。
  什么在野外吃了不知名植物上吐下泻啦,什么看到路边的野生骆驼想要去驯服结果陷入流沙啦……总之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已经死回去了好几个。
  李鄘和陪客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跟高富帅说的不一样啊!
  在高富帅的描述里,玩家不怕苦不怕累,甚至连死都不怕,指哪打哪、所向披靡,正是靠着他们,雁来才能在西域站稳脚跟,甚至对周边势力形成威胁。
  所以在众人的想象中,天兵是一支跟安西军一样纪律严明、战力出众的强军。
  结果听唐一这么一说,怎么感觉天兵根本没有纪律可言,甚至是那种还在战场上,就能为了抢战利品抛下敌人,自己先打起来的存在?
  李鄘使了个眼色,一个官员就端着酒杯起身,给唐一敬了酒,然后才道,“唐长史过谦了,安西军既然能够驭使天兵作战,想来内部自有一套管理他们的法子。”
  唐一苦笑道,“我们安西军内,根本不管他们。我们这些官员,管的其实是安西境内原有的百姓,天兵都是随他们去的。”
  “这……”那人有些狐疑,“难道作奸犯科也不管?”
  “自然要管。”唐一说,“但通常都是让其他天兵去处理,他们对这个很在行。”
  众人顿时无言。
  李鄘抬眼看了另一个人,此人便也起身敬酒,问道,“可是听之前那位高郎君所言,安西军战力强大,就连吐蕃和回鹘的精锐大军,也不敢直撄其锋。如此强军,怎会如唐长史所言这般?”
  “唉,诸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唐一长叹一声,“天兵之所以在战场上肯拼命,那都是冲着雁帅的奖励去的。”
  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但仔细想想,又似乎确实如此。
  自从府兵制变成募兵制之后,大唐的军队其实也差不多,犒赏丰厚,便肯拼命,稍不如意,就要作乱。
  当初泾原兵变,不就是因为朝廷调动大军去平叛,却没有给予犒赏,士兵们心存怨恨,干脆直接冲进长安城抢掠,把皇帝都逼得仓皇出逃吗?
  这么一想,都不免心有余悸。
  天兵是一柄双刃剑,可伤人,亦可伤己。可是正如朝廷没有选择,只能使用募兵,安西也同样没有选择,只能依靠天兵。
  陇州城的文武官员们,一时都心有戚戚。
  陇州守将忽然想到一事,脸上的表情都扭曲起来,连忙问道,“依唐长史所言,那之前高郎君说是,雁帅有命,不许任何一个天兵踏入唐土的话,也不作数了?”
  泾原兵都敢冲击长安城了,天兵比他们更厉害,万一不愿意在城外风餐露宿,真的不会来攻打陇州城吗?
  “这倒是不必担心。”唐一连忙道,“天兵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只怕雁帅不再召唤他们,所以这话他们是一定会听的。”
  她顿了顿,话锋又一转,“不过诸位也知晓,真到那个地步,就是鱼死网破了,无论是雁帅还是天兵,都不愿如此,所以这一招是杀手锏,不可常用。”
  众人了然地点头。
  天兵如此桀骜不驯,自然不愿意被人威胁。所以这种话说多了,只会影响双方的关系,必须要留到关键时刻。
  这么一想,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为什么会有五千天兵护送使团这么离谱的安排?因为这根本不是安西那边的安排,而是天兵擅自行动。但雁帅虽然管不了他们的行动,却可以划出一条不可逾越的底线。
  不管怎么说,不会打起来就好。
  ……
  夜已经很深了。
  李鄘坐在书桌前,还在斟酌这封奏章要怎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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