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郭贵妃比普通的宫廷女子幸运一些,因为她是在做广陵王妃的时候,生下了二子一女。
  但纵是在王府之中,规矩的束缚也无处不在。
  见面的时间虽然多一些,但哺育孩子、教导礼仪乃至开蒙读书……这一切原本应该属于母亲的责任,都是由乳母来完成的。
  这位伍夫人,便是郭贵妃的长子李宥的乳母。
  而李宥跟所有的皇子皇女一样,对自己的乳母,比对生母要亲近得多。
  郭贵妃面对她,心情怎么能不复杂?
  伍氏很知礼,在她面前也一向柔顺,但郭贵妃还是不喜欢她、不想见她。
  好在皇帝登基时,李宥早已出阁读书,因此并未跟着搬入宫中,而是册封为遂王,在宫外赐第居住。
  不过因为遂王尚未长成,还在读书,所以伍氏每个月都会进宫向郭贵妃请安,同时带来遂王的课业,好让郭贵妃知晓孩子的学习进度。
  因为要考虑各种突发情况,她进宫的日子并不固定,但通常是上旬一次,中旬一次。
  是该到日子了。
  郭贵妃很快收起面上的复杂之色,抬手抚额道,“瞧我,忙得晕头转向,险些忘了,快请进来。”
  不一时伍氏就跟在云缕身后进殿,行礼拜见。而后双手奉上一叠厚厚的纸张,都是这断时间遂王的功课。
  郭贵妃让人赐了座,一边翻看,一边听伍氏讲遂王的日常。
  功课仍然平平,日常也是平平,不过郭贵妃很满意。
  李宥只是皇三子,生母却是她这个原本的嫡妻、如今的贵妃,又不得皇帝喜爱,平庸一些不是坏事。
  伍氏办事一向妥贴,等她将功课看完,日常也就讲完了。但伍氏却没有如往常那样起身告辞,反而两只手绞在一起,神色有些欲言又止。
  郭贵妃抬眼看见,就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在我这里,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伍氏立刻松了一口气,“坊间传言,说是京兆府昨日公开审案,其中一个案子,是京兆杜氏子弟之妻,夜里上吊被天兵救下,那杜宝却一口咬定两人有奸情,将人送官。结果公堂之上,那位娘子当堂状告杜氏子弟意欲以妾为妻,闹得满城风雨。”
  郭贵妃开始还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听到最后一句,眉头不由皱起,“三郎也听到了?”
  伍氏低下头去,“是。”
  “糊涂!”郭贵妃的语气变得严厉,“眼下这种时候,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他是天潢贵胄,只要守好为人子、为人臣的本分就是,何需去掺和这些牵扯不清的事?他不懂这个道理,你难道也不懂吗?”
  伍氏忙道,“三郎也是心疼娘子。”
  郭贵妃胸口的怒气一滞,慢慢冷静了下来,片刻后才道,“还不是时候——这话你听了就是,莫告诉三郎。”
  伍氏便问,“那奴婢回些什么?”
  “就说,天兵的力没那么好借。”
  自从天兵出现之后,郭氏可谓人心浮动,天天都有人找理由入宫觐见,现在连三郎都是如此。怎么就不想想,天兵与郭氏的关系人尽皆知,现下还不知有多少人正盯着他们呢。
  “是。”
  郭贵妃犹豫片刻,感觉还是要给一句准话,便道,“陛下昨日微服出宫了。”
  伍氏猛地睁大眼睛,震惊地看向她,对上郭贵妃平淡的眼神,又连忙垂下眼。若只是出宫游乐,不必微服,且郭贵妃又在此时提起,难不成,陛下今日去了……京兆府?
  用某个案子影射皇帝,和当着皇帝的面审出这么一个案子,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天兵这是在跟陛下打擂台!
  伍氏一颗心咚咚直跳,终于明白郭贵妃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态度了。
  两块石头相碰,无论双方有没有损伤,处在二者之间的鸡蛋必定会被敲碎。
  她郑重应下,又坐了片刻,等心绪平复了,方才起身告辞。
  等人离开了,郭贵妃仰头靠在胡床上,盯着屋顶上的藻井发起了呆。云缕送了人离开,回来见她这般,脚步就在门口顿住。郭贵妃回神,不由轻轻一叹,“皇后之位……真是什么好东西吗?”
  其实李纯还有一个不立皇后而能得到所有人理解的理由,但是包括郭贵妃在内,没有人会将它说出口。
  先后有了武则天、韦皇后,大唐皇室大概已经见不得“皇后”这两个字了。
  唐玄宗的正妻王氏因为以符术求子被废之后,他便再也没有立后,即便杨贵妃所有待遇都等同皇后,也没有坐上那个位置。后来肃宗将在安史之乱中立过大功的张良娣册封为皇后,结果也因为谋嫡被废身死。
  其后代、德、顺三朝,或许是因为发妻早逝,都并未册立皇后。到了她的丈夫,干脆用一个最无稽的理由,将之定为了成例。
  但郭贵妃也只是恨、只是怨,却从没想过去改。
  坐上了那个位置,就是众矢之的。
  普通的皇后尚且如此,何况是郭子仪的孙女?
  当然,理性是一回事,人心又是另一回事。郭贵妃想了一回,突然坐起身,对云缕吩咐道,“昨日京兆府公开审案的事,你找人打听一下,越细致越好。”
  皇帝当时若是真在京兆府,那场面她光是想想就要笑出声了,一定要细细听上几遍。
  要不要让教坊司排上一出参军戏呢?
  郭贵妃十分心动,但最后还是忍住了。虽然在大唐,写戏文讽刺嘲笑皇帝的情况也不少,但这一位的心眼可不大,而且现在估计满心的不快正要找人发泄,这种时候跟他对着干,太不明智。
  可惜了。
  ……
  伍氏来时心事重重,走时更是神色恍惚,全然没有察觉到,自己从进宫到出宫,身后一直有人跟着。
  直到她出了宫门,乘上王府的马车,那跟着她的内侍左右看看,见没人留意到自己,这才挑着僻静的小路,一溜小跑,来到了内侍省的一处值房。
  吐突承璀原本半躺着,见他这般模样,连忙坐直了身子问,“有消息了?”
  “是,方才遂亡的乳母入宫拜见了郭贵妃。”
  吐突承璀突然笑了一声,“好,好!我还以为会是郭氏的几位诰命,不想竟是遂王,好啊!”
  不管是肃宗还是代宗,能在战乱之中继位,掌握风雨飘摇的大唐帝国,都离不开宦官的鼎力支持,所以优容内侍,也是从几代之前传下来的老规矩了。
  后面的宦官一看拥立之功如此荣耀,谁不眼热?
  不过拥立也是有讲究的,像是遂王这样母族显贵的皇子,他们这些内侍能起到的作用有限,功劳自然也有限。
  所以要立就立那没什么希望的,那才是真正的泼天之功!
  吐突承璀既然一心想干大事,这样的心思自然不可能没有。不过陛下今年才三十多,以大唐皇帝的寿命来看,距离那一天还早得很,他只需忠心陛下即可。
  当然,若有机会随手布下一两颗棋子,他也不会拒绝。
  若是能将遂王牵扯进这件事里,不仅前面两位皇子要感激他,只怕连陛下也乐得借此敲打一下遂王和郭氏。
  是的,昨天吐突承璀跟杜佑一番商量,最后发现天兵这种无父无母无来历,在京城里没有任何关系的存在,要对付他们还真不容易。
  当然了,不是这种情况难对付,而是这样的天兵难对付。
  这要不是天兵,直接派人都杀了就是,来个死无对证,连个替他们说话的人都不会有。
  偏偏天兵并不会真的死去,这一招便后患无穷了。
  要是那位雁帅在京城,也好说。天兵能复活,可没听说她也能复活,而且她毕竟已经受封,如今也是大唐的臣子,总要守规矩。只要把人扣在长安,任由外面的天兵如何猖狂,也不敢轻举妄动。
  偏偏她也不在,要是现在就闹得太僵了,她直接陈兵边境,那吐突承璀别说立功,只怕连皇帝也保不住他了。
  思来想去,最后好像只有郭氏能跟安西军扯上关系。
  那郭雁来可是以郭昕义女的身份接手的安西军,总要顾念一点情分的。
  再说,那个以妾为妻的案子针对性太强,要说不是为了郭氏出头,也很难让人相信。
  如此一来,从他们这边下手,也就理所当然了。
  所以昨日吐突承璀就安排了人,盯着郭家和与郭家走得近的那些人,只要他们稍有异动,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勾结外藩”的证据。
  找不到是不可能的,有现成的最好,没有,吐突承璀也不介意替他们伪造一些。
  不过他并不觉得有这种必要,天兵行事那般不谨慎,多少都会跟郭家有点牵扯,实在没有,派人去引导一些也就有了。
  没想到派出去的人全都石沉大海,郭家那边没什么动静不说,就连天兵也安分了很多。而且,吐突承璀筛选了好多遍,天兵在长安城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居然还真的跟郭家一点牵扯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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