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我就不承认,你奈我何?
  雁来只是没想到,这种耍赖的办法,会是李贺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想出来的。
  可见他并非不知变通之辈,若是能考取进士,进入官场,说不定也会有一番作为,可惜……
  想到这里,雁来又打量了一下他。
  这一看,才发现李贺局促得都快把脑袋埋进胸口了。
  也难怪玩家更喜欢他,因为他就像是一个邻家少年,没有任何距离感。
  何况他的命运又如此堪怜堪伤。
  雁来也不忍看他如此,便放轻了声音道,“这些家伙恐怕没跟你说清楚,我身边都是些粗人,没有擅长文字工作的,如今遭人弹劾,要写自辩的奏折,也只好临时找人。长安城里信得过的人不多,她们就把你请来了,若有唐突之处,我代她们赔罪,还望见谅。”
  这话说得太客气了,李贺几乎有些受宠若惊,忙道无妨。
  他对于雁来要请人代笔写文章这件事,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征辟有才华的读书人来给自己处理文书工作,在大唐也算是惯例了,尤其是武将,自己读书不多,就更需要这样的人才。
  所以很多人科举不顺利,迟迟无法出仕,就会走曲线救国的道路,先去给某个藩镇做一段时间的幕僚,然后可能就会被举荐为官,步入仕途。
  后来的李贺,以门荫入仕做了奉礼郎,发现升迁无望、抱负难展,就辞官还乡,之后又经自己的好友张彻的举荐,做了一段时间昭义军节度使郗士美的幕僚,希望能以武入仕。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之类的诗,大抵就是这一时期所作,只是最后还是无功而返。
  不过现在的李贺前途一片光明,还没有想过这些。
  又听雁来说,“你的文章写得很好,不知能否帮我这个忙?”
  李贺若是再年长一些,或许就会衡量得失了,毕竟自从雁来入京,长安城短暂维系的和平就又被打破了,现在安西军跟朝廷的关系其实是很微妙的。
  但此刻,他虽然没想过给武将做幕僚,但帮忙写一篇文章还是没问题的,想都没想就直接应下,“小子自到长安,多受天兵照拂,雁帅但有驱策,敢不从命?只怕小子文章写得不好,有污耳目。”
  这是还记着她刚才笑的那一声吗?
  雁来假装没听懂,神色自若地笑道,“我看你这篇文章就写得很好嘛,只是思路需要调整一下。”
  说到正事,李贺也抬起头来,端正了神色道,“雁帅请吩咐。”
  雁来沉吟片刻,才开口道,“首先要强调一点,天兵虽然是叫天兵,但这只是一种称呼,他们并不在军籍,更不是安西军的士兵,而是我大唐的子民。”
  李贺眼睛一亮,不仅是因为雁来所说的这一点足够有力,更是因为这句话还表明了一种态度:天兵不仅敢做事,也敢承认,哪怕受人诟病,也坦坦荡荡。
  如此不作伪饰的态度,实在太合李贺的胃口。
  其实细究的话,这依然是一种狡辩。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天兵是雁来召唤来的,只会听她指挥。但她将天兵说成是大唐的子民,就比李贺之前那种耍赖的说法,要更高一层了。
  就算是皇帝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有了这个前提,后面的内容就顺理成章了。
  既然是大唐的子民,当然可以在大唐境内自由通行,他们想来长安看看,有什么问题?何况天兵弄出来的动静虽然大,但却没有什么作奸犯科的行径,长安城的百姓并不觉得困扰,又哪里称得上影响恶劣?
  至于有人爬上朱雀门插旗子,似乎是有些冒犯官威,但也没有明文不许,再说旗子上写的还是唐字。
  而且对于这种情况,雁来也表了态,“天兵既然是大唐的子民,那也跟普通人一样,难免良莠不齐。若真有天兵犯了法,那依律处置就是。”
  总之,既然是大唐的子民,那朝廷就只能自己去管了,她是管不了的。
  李贺一边听,一边在心内赞叹。
  虽然不知道这是雁帅自己想的,还是身边谋士的功劳,但她说自己身边全是粗人,显然是谦虚了。
  不过李贺也早就发现,天兵们并不是没文化,事实上,他们的知识水平相当高,也常有令他耳目一新之语,只是不知为何只会说大白话,不会作文章。
  雁来将她的意思表达得非常清晰明白,李贺听完,心中也就有了粗稿,便道,“小子立刻就写来。”
  “不急。”雁来说着转头吩咐身边的人,“先带他下去吃饭吧,吃完了再慢慢写。”
  李贺有些意外,尤其是等饭菜上来,他发现待客的食物居然跟雁来自己吃的完全一样,就更吃惊了。
  菜色并不寒素,该有的都有,只是并不铺张。所以这不是用来展示清贫、简朴的方式,而就是她的日常饮食。
  与天兵的相处多了,李贺偶尔也会想,像她们这样自在不羁的人,怎么会愿意受某个人驱策?现在见了雁来,才发现她们的相处模式跟自己想的完全不同。
  没有拘束,也没有驱策,而是一种更……平等的相处。
  这种平等跟佛家讲的“众生平等”不一样,只是对上不谄,对下不骄,所以无论面对什么事,都显得从容。
  这是李贺自己没有,但很想拥有的气质。
  等李贺走了,雁来才问一直站在旁边的玩家,“薛医生,怎么样?”
  “基本上可以确定了。”薛医生叹了一口气。
  之前看玩家直播,她就感觉李贺可能患有马凡氏综合征,后来网上搜资料的时候,才发现学界居然早就有人提出过这样的猜想。
  史书记载李贺“纤瘦,通眉,长指爪”,就很像是这种病的症状。
  而且李贺的诗,对于色彩的运用也的确与众不同。“塞上燕脂凝夜紫”“鬼灯如漆点松花”,这样的句子简直如同神来之笔,也难怪“当时文士从而效之,无能仿佛者”。
  但是从科学的角度去解释,会不会他眼中的世界确实跟普通人不一样?
  马凡氏综合征就很有可能导致眼睛发生病变。
  所以得知雁来今天要见李贺,她就连忙过来汇报了这事。
  现在亲眼见到李贺,虽然还没有经过仔细的查体,但薛医生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他的确是患了这种被人称作“天才病”的疾病。
  或许就是因为一生都活在病痛的阴影之下,他的诗里才会常常用到死、泣、鬼之类的字眼。
  那些奇诡的文字,放在别人身上是中二病,但放在二十七岁就与世长辞的李贺身上,却是他对这个世界最真切的认知与体悟,是对他短暂却璀璨的一生最忠实的记录。
  听她这么说,雁来就问,“有治疗方案吗?”
  天才固然令人惊叹,但如果能好好活着,当然更好。
  “目前没有手术条件,只能保守治疗了。”薛医生说,“好在我们还有时间。”
  李贺今年十八岁,距离二十七岁猝死还有九年。如果能改变生活习惯,坚持吃药做保守治疗,或许还能活得更久,总能等到技术成熟的那一天。
  雁来也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见雁来没有别的交代,薛医生就下去开方子了。
  于是等李贺写完文章,不止收到了丰厚的润笔费,还收到了一张药方。说是药方,其实只是写了几种常见的,可以用来泡茶的植物,让他经常饮用,反而是后面长长一串日常禁忌更麻烦。
  既然暂时不能手术,薛医生也没有直接说出他的情况,只是借口说他身体不好、气血不足,需要好生调养。
  但是李贺接到药方,还是感觉很古怪。
  他是个很聪明,也很敏锐的人,总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同寻常。
  可是他从天兵这里接受到的善意太多了,也知道她们那种自来熟的性情,虽然觉得有些突兀,但这事让天兵来做,好像又理所当然。十九岁的他仍然充满希望,当然想不到自己年寿不永,所以琢磨一阵,也就将这事放下了。
  倒是巴童很重视,依着方子买了药,天天给他泡。
  ……
  雁来的奏折递上去,果然堵住了不少人的嘴。
  虽然人人都知道天兵是怎么回事,所谓“大唐子民”也只是名义上的,但朝廷还真就需要这一层名义,现在雁来自己提出来了,他们连反驳都没法反驳。
  这也是雁来和天兵最棘手的地方。
  他们凡事都坦坦荡荡,看起来很出格,但细细一分析,又发现所有的行事都合乎法度。就算偶尔有一两个行事出格,也不能代表所有天兵,而且人家也说了可以依律处置。
  这并不是空口白话,之前那个翻墙入户的天兵也的确老实受了笞刑。
  跟长安城里的很多权贵比起来,天兵真可算得上是遵纪守法的典范了。
  当然也有人依旧不满意,认为长安城的官衙根本没有对天兵执法的能力,这样十分不妥,总不能全凭天兵自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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