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要知道,他肩上也是担着干系的,这税交不上去,第一个要找的就是他。
  少说也是一顿鞭刑,多就不好说了。
  然而章立早却是一句话将他打蒙了,“这税我们本就没打算交。”
  见村正慌得话都不利索了,章立早连忙拉着他坐下,开解道,“不交税,这么多的粮食就能留在自己家里,不好吗?”
  村正浑身都在无法自控地颤抖,“你,你这是要我们所有人的命啊!”
  “有我们在,谁能要你们的命?”章立早反问。
  村正一愣。
  他怔怔地看了章立早许久,身上那种因为无法言说的恐惧而产生的颤抖渐渐平复了下来。
  这话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是村正相信章立早能说到做到。
  这种相信,不是因为天兵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恰恰是因为他们这两个月里,一直在不辞辛劳地帮着村里人干活。
  虽然不知道这些天兵到底是怎么想的,又为什么要来帮他们,但是在长期的接触中,村正确实也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帮忙,甚至产生了“没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的认知。
  每年收上来的粮食其实不少,但是交完了税,剩下的就只能勉强糊口了。将所有的粮食留下,让大家都吃得上饱饭,这诱惑力不可谓不大。只是靠他们自己,这种事想都不敢想,而现在有天兵帮忙……
  “实话跟你说吧。”章立早又往他已经摇摇欲坠的坚持上加了一根稻草,“那三成的加税,不是今年临时加的,以后每年都是如此。”
  村正猛地睁大了眼睛,“当真?”
  “这种事,我骗你也没有意义。你有心的话,肯定有办法打听到的吧?”章立早说,“加税的原因是节度使王承宗承诺以后每年都会给皇帝送两千金的孝敬,这孝敬一年不停,你们的税就一年不会少。”
  村正沉默了,这个理由太合理,不用打听他就信了。
  而且,这位章郎君实在把人心想得太好,就算王承宗的孝敬停了,这已经加上去的税也不会少一分的,还能指望上面的人把已经吃下去的好处吐出来吗?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问,“有诸位天兵在,这事自然是万无一失,但以后你们不在了,又当如何?”
  章立早笑了。
  这是一个非常浅显直白的试探,村正想要的实际上是一个承诺。
  而他也明确地给出了这个承诺,“要是我们成功了,以后到这里来的天兵只会更多,多到你想象不到。”
  要是游戏能公测,玩家人数说不定很快就能超过大唐人口了。
  这一次,村正沉默的时间更久。
  然后章立早听到他小心翼翼地问,“等天兵占了这块地盘,你们会收多少税?”
  第169章 “带上三万大军,即便是天兵,又能奈我何?”
  章立早并不算一个很感性的人,但年轻、热血,就更见不得这些。
  听到这句话,他眼泪都快下来了。
  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者说,不知道该怎么让对方相信。
  在这样的时候,语言显得太轻了。
  村正能成为村正,不仅是因为他有人脉、有能力,更是因为他有足够多的阅历,以及由此而生的智慧。
  从安史之乱开始,河北就没怎么太平过,能够活到今天的老人,见过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吃过的亏、掉过的坑自然也难以计数,自然建立起了自己的一套处世准则。
  他相信天兵的好意,但不相信这好意是没有条件的,更不相信这好意能够永远存在。
  不敢相信。
  可是心里又不免存着几分期望。
  明明已经吃过那么多亏,掉过那么多坑,下一次却还是有可能会上当,不是因为他们傻,只是日子太苦,太需要这一点希望了。
  人想要活着,想要活得稍微好一点,甚至都不指望有尊严地活着,只要能吃饱就行,有什么问题?
  但即便是这么简单的心愿,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贪心妄想。
  用现代的话来说,底层百姓身上有一种“低配得感”,不敢相信任何好事会落到自己身上,干脆彻底杜绝了这样的念想,于是连做梦都不敢梦得太夸张。
  就像此刻,明明村正自己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但注意到章立早因那一句话而生出的无措与伤感,村正又立刻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连忙道,“老汉没什么见识,胡言乱语,章哥儿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就是……随口问一句。”
  章立早摇了摇头,也收敛起情绪,笑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但总不会比现在更重了。”
  再多的解释也是苍白的,他说了人家也不会轻易相信,那就不必多说,让他们以后自己去体会便是。
  这话听起来很虚,但确实有效,村正的心一下子安定了下来。
  是啊,总不会比现在更坏,那就足够了。章立早要是真说安西军不收税,他还不敢相信呢——虽然安西军是真的不收。
  想明白之后,村正也立刻有了决断,“老汉这就将村中的青壮聚集起来,听候章哥儿你吩咐。”他说着站起身,郑重地朝着章立早一拜,“我们一村人的性命,就都交到章哥儿你手里了。”
  章立早直接从凳子上跳起来,避到一边,连声道,“您别这样,您是长辈,我哪能受这种礼。村正请放心,我们既然要干,就肯定会把事情干得漂漂亮亮的。也不用村里出人,尽管交给我们便是!”
  村正却坚持道,“这是要守自己的家,怎么能都交给你们?就让他们去吧,哪怕是做些跑腿的活儿也好。”
  贵人之力,可借而不可恃。
  这个很多聪明人都不懂得的道理,老人家却深有体会。
  不能因为天兵人好,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他们。何况老话也说“升米恩,斗米仇”,天兵做得太多,说不定反而要受埋怨。
  日子终究是要自己过的。
  章立早想得或许没那么深,但他是从小受着“自己的事自己做”的教育长大的,听村正这么说,也无从反驳,便点头道,“也好,那就劳烦您老人家把人聚集起来,安排些巡逻警戒、后勤保障之类的工作。”
  ……
  并没有留给玩家们更多准备的时间。
  本来税收前后,胥吏们都是要频繁下乡的。只不过今年有玩家在,他们不敢像以前那样放肆,所以才一直等到现在。但眼看着税期将过,他们也等不下去了。
  高适写过“公门百事皆有期”,这一点,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胥吏催逼百姓时的嘴脸固然可恶,但若是耽误了期限,他们自己回县里也是要受罚的。而县里的官员们,也同样要受长官的催逼。
  税收不上来,大家都倒霉。
  所以又过了两天,县里的胥吏就领着几个衙役来到了章立早等人落脚的王坡村。
  人还没到,被安排在路边山林里警戒的探哨就抄小路回来报了信。
  两天时间,已经足够村里人弄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了。这样的大事,众人自然是惴惴不安的,但想到这两天顿顿都能吃到撑的干饭,又会咬着牙下定决心。
  他们已经好些年没有吃过饱饭了,而且是没有掺树皮、草根、野菜和杂粮的干饭!
  新麦蒸出来的饼,还没出锅香味就已经弥漫得全村都能闻到。那微微发黄的颜色、宣软的触感、香甜的滋味……就算是上了年纪,经历过开元天宝盛世的老人家,也没见过尝过。
  把原本要上交的粮食都留下来,就能顿顿都这么吃,这样的诱惑,谁能抵挡?
  再者说,这两天吃的粮都是原本要上交的,因为胥吏会挑剔,村民们都是将品相、质量最好的粮食挑选出来上交,吃掉之后,就算想补也没处找去。
  已经没有退路了,又怀着对未来的期许,再加上不敢跟天兵对着干,村民们只能或主动或被动地加入到这一次的抗税之中。
  但不管做了多少准备,听说官府的公差来了,还是会忍不住心慌害怕。
  章立早注意到了,但这回他没再让他们回避,按照胡老师的说法,斗争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们总要习惯的。
  “走!”他招呼众人,“到村口去迎一迎。”
  村民们虽然害怕,但因为人多,倒也没人退缩。
  一行人来到村口,正好胥吏和衙役也赶到了。
  官差这一方本来是凶神恶煞,要给这些贱民一点颜色看看的,结果迎面撞上几十个人的队伍,自己反而唬了一跳。
  别看这些村民平日里老实巴交的,但这可是河北!这些村民打过山贼,斗过土匪,甚至可能连溃兵乱兵都对抗过。要是没有这股彪悍之气,这村子也不可能到现在还好好的。
  这些年来,河北之地死绝荒废的村庄还少么?
  他们平日里听话,那是慑于官府的威势,不想做乱民,而且只要没有战乱,上面的盘剥也不至于让人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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