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他们不敢动,就只能将压力转嫁给朝廷。
  也不怪皇帝这段时间都不见廷臣、不听议事,实在要议的事情不仅没有任何新意,而且也根本找不到解决办法,只是徒增困扰。
  就算今天这样的喜事,又是异族朝觐、又是地方献俘,李纯也看不出来有多少高兴。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功劳是安西军的,是天兵的。
  朝廷没有任何好处,却还要封赏。
  也难怪之前朝廷拖着不封赏,安西军那边也不急,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呢。如今这两份大功送到长安,朝廷若是还不封赏,天下人恐怕都会齿寒。
  但更让李纯不高兴的是,政事堂拟的封赏折子,居然直接大喇喇地写着,要加封雁来为幽州节度使!
  这下皇帝不想议事都不行了。
  他将人招来,几乎要将奏折扔到他们脸上,“这写的是什么?”
  其他人都看李吉甫。
  李吉甫默默弯腰捡起那封自己亲手写的奏折,平静道,“这是跟安西军私下沟通的结果。”
  李纯很想骂一句他们怎么说你就怎么应了?但他也知道,如果朝廷下了封赏,安西军不满意,肯定会直接拒绝的,到时候更难收场。李吉甫这种事先沟通的做法,并没有问题。
  说实话,雁来缺这个朝廷的册封吗?
  不只是幽州,成德、魏博连带着旁边的横海,现在都是她说了算。
  但她就是要这个节度使,也未尝不是一种对朝廷的提醒和震慑——朝廷发给她的上一份公文,说魏博和幽州对她不满,她已经处理了,说吐蕃抗议她在于阗的作为,她也表示自己可以扛,但该给她的封赏,朝廷却一直拖着,拖了一次还想拖第二次。
  真以为她好说话,就是好欺负?
  沉默片刻,李吉甫又道,“除了节度使之外,幽州所有官职都可以由朝廷选派。”
  “好,给她。”李纯气道,“朕倒要看看,她之后是不是还要再兼一个河东节度使!”
  众人闻言,心头都是一跳。
  因为当年的安禄山,就是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个节度使,而且河东节度使也正是最后一个兼职,在天宝十年授予。当时的安禄山,也是但凡进奏,朝廷无有不允。
  皇帝这么说,就是明指雁来有反意了。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的说辞,事实上,从天兵在长安城里弄了个复活点之后,这种说法就已经暗暗流传开了。在所有人看来,天兵不仅有想法,也有实力,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但没有人会将这个想法说出来。
  还是那句话,你提出问题,就要解决问题,否则被解决的就是你了。
  现在说这话的是皇帝,众人也只能低眉敛目,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李纯一看,更加生气,摆手结束了这次议事。
  节度使都授予了,剩下的那些官职,就算由朝廷指派,又有什么用处?他都懒得理会,任由宰相去处理。
  ……
  经此一事,李纯忽然发现,就连原本在对付天兵方面颇有手段的李吉甫,似乎也不怎么好用了。
  理智上,他知道这跟个人能力没什么关系,而是大势所趋。
  但李纯身为皇帝,终究还是不甘心,所以三人一走,他就招来刘光琦这个枢密使,问他朝中有什么能力出众的大臣。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他自己也很清楚,只是需要别人参考而已。
  刘光琦提名了中书舍人李藩和权德舆。
  李纯又问他对着两人的评价。
  作为枢密使,刘光琦最大的职责就是接受、传达表奏和皇命,所以跟中书、门下两省的官员接触最多,所以李纯才会问他。
  刘光琦略略思量,道,“权舍人文质彬彬、性情宽厚,有朱门气度。李舍人清规有度、骨鲠标挺,有宪臣法体。”
  他已经猜到皇帝想要换宰相了,所以对两人的点评,也是按照李纯的需求来。
  虽然未必有多少用处,但骨鲠标挺,至少在关键时刻直言、敢言。
  果然,李纯一听就道,“朕依稀记得,之前裴相公曾举荐过此人,以为有宰相器。”
  “是。”刘光琦道,“奴婢也听过两省传言,李舍人为给事中时,制敕但有不可,皆于黄敕后批之,有人说宜别连白纸,便对曰:别以白纸,是文状,岂是批敕?”
  按照大唐的规定,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等草诏,皆用白纸,而正式的诏命、制敕皆用黄麻纸书写。
  所以通常来说,给事中虽然有权封驳不合理的诏书,不予通过,但一般都是在上面另贴白纸,写明意见,像李藩这样的很少见。
  刘光琦一说,李纯也想起来了,“上回有中书舍人以笔涂朕手诏,就是他了?”
  “是。”
  河东节度使王锷颇有生蕃聚敛之术,家财万贯,于是派人入朝贿赂权幸,求兼宰相——大唐给节度使加同平章事,也是旧例。
  当时皇帝往中书省送了一封手书,“王锷可兼宰相,宜即拟来。”
  结果李藩把“兼宰相”三个字用墨涂了,批复“不可”,直接将手诏送回了枢密院。当时一起在中书省当值的权德舆大惊失色,说,“就算不可,也该另外写奏章,怎么能直接涂抹诏书?”
  如此一对比,皇帝对李藩就更满意了。
  连皇帝也可以硬抗,对天兵应该也会有点用。
  便命人召李藩入觐。
  中书舍人被皇帝召见,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很快李藩就跟在内侍身后过来了。
  这时皇帝已经不在紫宸殿中,也换了一身便服,正在翻阅仇士良新进上的道经,据说是正一先生司马承祯所著,颇多妙处。
  所以见李藩来了,他也只是随意摆手,命人赐座,手不释卷。
  李藩一眼看到他手中的经书,便皱起了眉头,“陛下,神仙之说,多是后世之人假托。古人云: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此岂人君所应留意之事?”
  李纯也很不高兴,“此正一先生所作,明皇亦十分推崇。”
  李藩义正言辞道,“明皇以耽于他事,不理政务,方致禄山乱命,陛下岂宜效仿?”
  李纯:“……”
  这个李藩能不能对付天兵不好说,但真让他做了宰相,恐怕自己要先被气发病了。
  其实李藩也是用心良苦,他一看皇帝留心道经,就知道他是对当下的局势心灰意懒,但如果连皇帝都这么想,那朝臣又当如何自处,大唐又何以为继?
  所以他才故意为此振聋发聩之语,就是要激怒皇帝。
  自古以来,但凡是沉迷佛老的皇帝,自己没什么好下场不说,还可能会闹得朝野都乌烟瘴气。
  但李纯本来就因为授予雁来幽州节度使一事耿耿于怀,现在李藩又提起安禄山,将他比做失国的玄宗,更是深深刺痛了他。什么宰相不宰相、骨鲠不骨鲠的,这会儿李纯全都不再考虑,直接下令将李藩贬谪出京,长流岭南,永不召还。
  消息一出,震动朝野。
  朝臣纷纷上书,请求李纯三思。但越是这样,他就越是生气,这些人在面对安西军的事情时,怎么没有这么积极?难道他这个皇帝的威命,还不如那些天兵?
  ……
  永州,零陵县,法华寺。
  尽管天兵的消息已经传遍半个大唐,在外面闹得沸沸扬扬,但他们激起的波澜,却暂时还没有波及到这偏远之地。
  或许本地的官员们已经从朝廷的邸报或是亲友的书信中得知了这些事,但是没有签书公事之权的柳宗元,对此仍然一无所知
  他还在等亲故旧交们的回信。
  柳宗元曾以为,被贬到此地,就是最煎熬的事了,但现在他才意识到,原来等待才是。
  要是彻底绝望,不再心怀侥幸,纵然苦闷,至少心湖可以重归宁静。但偏偏还有这么一丝希望,哪怕那希望的火苗是如此脆弱,随时能被风吹灭,就连自己也知道护不住它,可这火苗既然未曾熄灭,人就不会甘心就此沉入黑暗。
  所以这两个月,他比过去的四年经受了更深更痛的煎熬与折磨。为了排遣这种心情,他比之前更加频繁地出游。
  这种出游有没有稍微缓解一下他的心情不好说,却是救了他一条命。
  在他某日出游时,龙兴寺被一场大火焚毁。
  柳宗元在永州好不容易置办起来的那一点家当,瞬间荡然无存。
  搬到法华寺之后,一切都要从头再来。有时候,想到这些会让柳宗元惴栗不已,但又有些时候,他会忍不住想,会不会是上天让他抛弃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呢?
  都说否极泰来,他都已经落到这种境地,总该有好消息了吧?
  然而送出的信石沉大海,好消息迟迟不来。
  此刻,柳宗元拆开了程异从淮南写来的信,心中也依旧是两种情绪交织、拉扯,让他难以平静。
  但先从信封里抽出来的,却不是程异的书信,而是一张被叠起来的纸。柳宗元将之层层展开,发现这张纸尺幅大得惊人,上面的文字也很古怪,本该是很好看的字,却显得十分呆板,没有半分灵气,简直不像是写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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