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4章

  现在皇帝病倒了,按理说朝会可以免了,议事就直接找雁来。
  但皇帝这才倒下,就有人编排雁来发动宫变、软禁皇帝,若是长久不开朝会,谁知道又会冒出什么牛鬼蛇神?
  雁来知道,明朝那些皇帝不上朝的时候,是宰相领着百官去站班,拜一拜根本没人的御座,然后就各自回去干活。
  按理说,现在他们也可以比照这个来——很多人以为自己敬慕的是皇帝,其实只是皇帝所代表的皇权,有时候,一把椅子也能做这个代表。
  但雁来实在不想自己也每天折腾一回,就道,“大朝会还是一切如旧,在殿外站班礼拜便是。常朝就不必了,每天安排两个常参官到蓬莱殿去侍疾,如何?”
  至于小朝会,当然是来延英殿跟她开,不然怎么叫暂摄国政?
  众人本来担心她隔绝内外,他们就彻底不知道皇帝的状况了,听她主动说让常参官去侍疾,也就满意了。
  果然不愧是天兵之主,行事也跟天兵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明明作风颇为出格,可是细看就会发现,她并不似一般的权臣那样霸道、专断,反而处处都在规矩里。
  这种“规矩”,能让他们感到安全。
  所以大家来的时候满心疑虑,散去时步履都轻松了几分。
  众人各自回衙,几位宰相和户部的官员留则了下来,继续昨天因为李纯晕倒而被打断的议事。
  说是商议盐税,其实真正要议的是国用不足、府库空虚的解决办法。
  所以那份改革盐税的建议,众人毫无疑义地通过了——天兵要做的事,他们还拦得住不成?
  然后户部就开始哭穷,今年这都九月了,度□□边已经在做明年的预算,花钱的地方不会今年少,收入却锐减了,眼看连官员的俸禄都快发不出,只能求雁来给个解决的办法。
  雁来早猜到他们要把这事推给自己,也不惊讶。
  不过她当然也不可能让玩家来填这个窟窿,便笑着道,“我也没法子变出钱来,倒是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先说出来,咱们几位斟酌一番,看看是否可行,如何?”
  她把话说得如此客气,反倒叫其他人不安起来,“您说。”
  “昨日陛下给我赐了宅第,我住进去了才知道,那宅子已经空置了许久,瞧着倒是维护得很好。问了人,说是工部会定期检查修缮。”雁来道,“我不免就想,像这样的宅子,京里不知还有多少,一直白放着,只是耗费检修的财物,实在可惜了。”
  众人不意她会从这里说起,心下倒是已经生出了几分猜测。
  这些宅邸的所属权,其实是很模糊的。
  说是属于朝廷吧,但上到宰相下到京兆府,都没资格处置;说是属于皇帝吧,他也用不上,通常都是赐给在任的高官重臣住。
  但朝堂上的高官重臣都是有限的,有些自家就在京中有宅子,所以需要赐第的情况也不多,只能一直空着。但万一皇帝要赐第,总不能圣旨下了再派人去修整,所以工部这边时不时就得派人去看看,维护一番。
  这么做自然是空费钱财和人力,朝堂上也不是没人发现,只是都不好提。
  顶多是在修缮上弄些花巧,尽量节省一些,但究竟也有限。
  听雁来的意思,却是要利用这些宅邸来做文章,增加朝廷收益了。
  这样的事,也只有她能做得。
  众人虽然觉得一上来就碰这个,容易犯忌讳不说,还容易得罪人,但现在填窟窿要紧,再者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儿顶着,先让她折腾一下,成了自然最好,就是不成,要是雁来能够明晰这些宅邸的产权,将它们划归国库,也不算白费一回事。
  不过也有人提醒道,“这些宅邸都是官有的,可不能出售。不知雁帅打算拿它们做什么?”
  雁来笑道,“不出售,至于做什么,现在还不好说,先命人统计一番,两京内外有多少这样的宅子,都有多大,现在是什么情形,才好说下面的。”
  顿了顿,又说,“唔……也不单是长安城里的宅子,那些官有的田产、庄园、行宫之类,也都统计一下吧。”
  她这一句话说得轻飘飘的,却是让听的人都心头一紧。
  “这……”李夷简皱眉道,“庄园、田产也就罢了,行宫……是否有些不妥?”
  “难道现在这样就很妥贴?”雁来反问,“我虽然不懂诗,却也听过几首坊间传唱的写华清宫、连昌宫、上阳宫的诗歌,虽是抚今追昔之意,却也不乏感慨宫阙倾毁、园林荒芜的句子,说出去很好听么?”
  众人哑然。
  雁来看着他们,意味深长道,“安史之乱已经过去几十年了。”
  众人都是冷汗直冒。
  安史之乱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可是它给大唐带来的影响却仍旧绵绵不绝。
  在民间的闲谈里、在诗人的作品里,这件事经常被提到、被反思,可是在朝堂上、在公文里、在皇帝面前,这仍旧是不便提起的禁忌,往往只能用一些“艰难”之类含糊其辞的话来指代。
  现在雁来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了,怎不叫人心惊肉跳?
  雁来还没说完呢,“这几十年里,除了战乱播迁之外,再无帝王巡幸行宫之事,国家又没有足够的钱财去修缮重建,行宫荒颓,自是无可避免。可是这些荒芜的宫殿放在那里,就是在提醒所有人过去发生的战乱和灾祸。”
  所以,讲这些地方都收拾出来,做出妥善的安排,既能增加收入,又能消除这种无形的影响,有什么不好?
  这一番话虽然出格,却也不算没有道理,众人顿时陷入沉思之中。
  最后还是李吉甫开口,“是我等思虑不周,让令君见笑了。既然令君已经有了打算,那我等听令行事就是。”
  摄政王什么的,更像是坊间流传的诨号,自然不能当面叫的。按照大唐的风俗,还是更习惯以京职来称呼官员,雁来现在官居中书令,倒也当得起这一声“令君”。
  ……
  “安邑公。”李夷简赶上李吉甫,有些不快地质问道,“行宫是陛下驻跸之所,怎可轻举妄动?”
  李吉甫淡淡道,“易之兄难道很希望陛下巡幸行宫吗?”
  李夷简一噎。
  据说内署的院墙上,原本画的是曲龙山——这是一座根本不存在的仙山,乃是德宗朝大诗人顾况《曲龙山歌》之中虚拟的一处仙境,不知被何人画在此处,李纯登基之后,对其中仙山颇为向往,近臣担心他想临幸曲龙山,干脆就给将原本的画给抹掉,换成了松鹤图。
  朝臣们对帝王出巡的态度,大抵如此。
  就算是宦官,除了少数脑子不正常,想要取悦皇帝以及谋取更多的好处的奸佞之外,大多数人其实也并不想让皇帝随便离开长安。
  “如此,那将行宫尽数挪作他用,又有何不可?”李吉甫又问。
  李夷简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
  是啊,连行宫都没了,那皇帝也就没法巡幸了,除非大兴土木,但那样的阵仗就太大了,朝堂上下都会竭力阻止。
  李夷简也是个干脆的,立刻低头道,“是我孟浪了。”
  李吉甫并不在意,“你也是为礼法着想。”
  李夷简越发惭愧,匆匆告退。
  李吉甫目送他远去,又回头看了一眼延英殿。
  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他没说,也不方便对李夷简说。现在的皇帝,已经无力巡幸了,至于将来的皇帝……将来的皇帝想要亲自处理这些行宫,有什么问题?
  雁来不仅也姓李,而且也同样代表了皇室的利益,李夷简那些担心都是多余的。
  李吉甫早就知道,只要朝廷愿意接纳雁来,所有的困扰都会迎刃而解。但是真的到了这一天,才发现自己想得还是保守了。
  雁来那种面对一切难题都举重若轻的态度,实在让人舒心。
  前两年,朝廷连续讨刘辟、平李锜,人人都说元和一朝有中兴之相,但是跟现在一比,也就不算什么了。
  刘辟、李锜这种原本还算是个人物的人,在天兵手底下估计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如今的大唐,才真是要中兴了。
  不、不只是中兴,就算是极盛时的开元天宝年间,乃至许多儒生所推崇的秦汉,也未尝不能追赶乃至超越。
  想到这里,李吉甫只觉得眼前的天地似乎都变得更加宽广、高远,让人心头敞亮。
  他踱着步走回政事堂,李夷简等人已经在调阅雁来想要的资料了——既然都是官有的产业,各种资料当然都是有备案的,只是没做过系统的规整,显得既多又散,如今得先整理一番,弄清了大概的情况,再派人去实地勘察。
  政事堂上下忙了好几天,大半个朝廷都被调动起来,总算将这些官有的产业都整理清楚了。
  “比我想的多啊。”雁来一边翻看,一边道。
  几位宰相都沉默着。
  说什么?说这几十年都在打仗,长安城几度陷落,死了不知道多少皇亲国戚、高官权贵,所以才能空出这么多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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