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段叔一家没有子嗣,待贱民极好,大约也是应了那句生恩不如养恩大,若不是段叔和婶婶,贱民可以毫不夸张的跟小姐您说,贱民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李拂棠再抬眼眼中多了不少复杂的神采,怨恨,伤感,难过,羡慕,甚至是江缔看到了极为熟悉的感情。
“结果呢?亲爹娘卖了贱民,段叔一家都因贱民而死,”李拂棠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为了李冠而气氛,还是为了老段而哀鸣“贱民还以为,偷偷摸摸攒银子学医,就能让爹娘对贱民好些,但谁知道,他们只是会骂贱民不知好歹,抢了贱民费尽心思买来的书,把贱民卖了出去。”
李拂棠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连字句之间还要停顿几秒才能继续往下。
江缔有些说不出话来,大概是这牢房中的气氛不大好,可她还是开口道:“不必自责。”
自责什么呢?
江缔说不过来。
不必自责老段因为为她报仇抛弃了原本的生活。
不必自责自己杀了徐老爷。
还是,不必自责自己的学艺害了那么多人。
李拂棠又从何窥探?
“小姐既然知道这些,那相必也是去了贱民的老家,那实在不是个好地方,”她撑着脸挤出几分笑容“里外不通,世世代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每家每户能出去的人屈指可数,一辈子没走到过京都,死在山里的人和满山的树一样多。”
“村子里年年因为病疫要死不少人,可整个村子里除了祠堂的基本药书,再无别的途径看病,贱民就想,如果贱民有了这个能力爹娘,是不是就能对我不再那么坏了。”
李拂晓的泪水挤满了眼眶,可没有一滴落下来。
“但贱民被卖到徐府,说的好听是小妾,说的难听点贱民不过是买回来的玩物,每日做活,徐老爷心情好了就叫贱民去侍奉,心情不好就打骂贱民,正房太太善妒,每日都要来折磨贱民一番,贱民甚至有些时候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徐府的人,还是牲口?”
“可贱民做错了什么?”李拂棠的声音彻底放开来,连带着这几年憋屈的情绪全都发泄出来,泪水也随之而下“贱民不过是想要学好医术给村子里的人看病,不过是想做一个行医救世的医者,可满腔抱负还什么都没做贱民就得在徐府苟且偷生!”
李拂棠的眼泪止不住的流淌,流过她的面庞,被尘灰覆盖住的容貌也不过是被划出一道痕迹,却终归是无济于事。
李拂棠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只能在没人的角落痛苦,现在一切尘埃落定把自己的委屈全全倾诉出来,多年堆积的情绪一下爆发,她甚至要哭的喘不过气来“贱民的这双手,原本是想要救人性命用的,它也曾经翻过医书采过药草……但现在贱民只能用它来杀人,它只能变成一个沾满血污的杀人工具!”她喘息着,渐渐平复下来“贱民有时想,如果贱民是个男儿,大概就不会经历这么多不公平了,是不是不用在这里等死,而是在医馆里给人问诊看病,也能得个……悬壶济世之名?”
李拂棠用自己泪水还未干涸的眼眸看向江缔,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姐,难道真是贱民的错?”
“无稽之谈。”
江缔把她的目光收容到自己眼中,语气平缓“错的是谁都不会是你,你有什么错?你不过是生了个女儿身罢了。”
你不过是生了个女儿身。
这句话,轻飘飘,又沉甸甸。
多少人一辈子等不来这一句话,多少人死在这一句话下,多少人因为这一句话继续向前。
“是么……”
李拂棠似乎没有先前那么沉郁。
“是,”江缔握住面前的铁栏,仿佛要将它掰碎“不过是投错了人家,满身才学,如何不能行医问世。”
她没敢说下辈子。
因为那是李拂棠的下辈子。
她无权干涉,也无从可知。
“那便借小姐吉言”李拂棠冲破了束缚的苦笑,明媚的笑容又一次在她脸上重现,哪怕拖着疲惫和不堪,但江缔恍惚间仿佛看到了老段口中那个“明媚少女”彼时她还是满怀希望。
李拂棠垂眸 “下辈子,能做个悬壶济世的医女。”
当一个悬壶济世的医女。
李拂棠的声音并不大,嘶哑的声线让她的声音少了几分记忆,但这一句话却一直回荡在江缔的脑畔,一直到出了牢房,出了大理寺的门,才一点点减弱。
真是可悲啊。
江缔想,外头的阳光一丝不差的打在她身上。
她要继续往前走。
至少,这是江缔眼下能做的事。
她抬眼,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一眼看见了那个人。
对方安安静静的站在铺子门口,目光也转到江缔身上,从来没被世尘所裹挟。
是脉婉惜。
第19章 微茫
“在这里多久了?”
江缔调整好自己的心态,走到脉婉惜身旁,同她一起站在大理寺对面,和刚刚,又是不同的一番光景。
“两盏茶,”脉婉惜今日的衣裳比往日的色彩要淡上不少,连光泽都有意无意被掩盖去,她转过头,眼睫翕动“小姐,李拂棠如何?”
脉婉惜知道自己的问题只能是自欺欺人,到了这个地步人在大理寺了,还能怎么样?但哪怕,李拂棠有那么一点点舒心,不至于含恨九泉,不至于彻底埋没了以前那个姑娘,为了一群猪狗不如的人。
“她到下辈子,悬壶济世去了。”
江缔直视着大理寺,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李拂棠像是还在她眼前。
“那边好。”
脉婉惜淡淡应道。
两个人似乎无声无息的叹了口气。
不知,为谁。
“撷兰苑的事解决了?”
江缔到底是朝官,权利和身份就注定不能被一件小事拖累太久的心思,李拂棠,不过是个可怜的缩影,江缔早该习惯,于是她选择不去谈论。
“有小姐相助,自然是解决了,今天晚上,撷兰苑会重新开张营业,”脉婉惜抓了抓自己的衣袖,“不知小姐可否赏脸跟妾身去个地方?”
江缔寻思两个人站着也是站着,不如一边走一边说,她刚躲开不看路的路人,把脉婉惜往自己的方向拉了些,回道:“去什么地方?”
脉婉惜收拢自己的衣袖,眨眨眼睛“郊外。”
这下江缔是看出脉婉惜实在卖关子了,虽然江缔猜不到的感觉十分别扭,但至少能暂时忘了大理寺的见闻。
“好。”
江缔点头,两个人终于挤到了边上人少的地方,总算不用夹缝求生,好像连呼吸都更顺畅了。
郊外有很多个郊外,只是不知道脉婉惜说的是哪一个郊外。
江缔于是只能跟着脉婉惜走,走过繁华的主街,走过热闹的集市,走过不同的大院,没有什么东西能留住她们二人的脚步,除了她们自己想要停下来。
两炷香后,两人到了地方。
面前一眼望过去什么障碍物都没有,目光直直越过空地就能直接到下去山崖,新雪才消却也看不出这地方受了几分寒凉腐蚀。
“我竟不知京都外还有这样的地方,”江缔踩上地上的杂草,倒也没有被冬雪摧残的枯黄干瘦。
脉婉惜点头道:“自然,京都这么大,总有没去过的地方。”
她说罢视线像是捕捉到了到了什么,蹲下身来看着草地上,江缔并不能看见什么,她的视野全被脉婉惜挡住了。
于是江缔几步走到她身边,看到了她身躯之后的菊花。
很漂亮
也很特殊
江缔蹲在她身边,先环顾了一遍周围环境,才去打量那株菊花。
这菊花孤零零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在平野上确实十分容易一眼就看中它,可自身的矮小和花瓣上缺陷,让它跟京都中好生养的花比起来实在是黯然失色,甚至也不知道,或许哪天,它要么被人采去,要么就自己死去了。
毕竟它实在是太过弱小无助,挤不进去京都的更将金蕊泛流霞,没有轻肌柔骨散幽葩,就是有枝头抱香死的气概也到底是空谈。
但一切只能看它自己。
“你看样子,对这里很熟悉啊,”江缔站起来,踱步走到山崖边上,往下看去,满眼青绿,没叫冬雪掩盖。
“是儿时 ,妾身和娘亲在这里,”脉婉惜小心翼翼的用手去碰了一下花瓣,“妾身最初学戏的时候,总是觉得在撷兰苑人多放不开手脚,娘亲就带妾身来这里,久而久之,在这里的时间都比阿灼大了。”
阿灼?
江缔想起那个身材瘦小的孩子。
恐怕是比江临还要小。
江缔正准备同她提一嘴现前商量好的事,却发现脉婉惜挽着袖子捻起几根手指把那朵菊花周边的杂草拔去几根,叫那菊花有了几分孤芳自赏之感。
当然,还是“孤”更重。
脉婉惜对它似乎有几分特别的感情,江缔也没出声提醒她 ,心里没由来的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