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搬文阁>书库>历史军事>扼元> 扼元 第20节

扼元 第20节

  杨安儿必定是要起兵造反的。对此,郭宁有十足把握。
  但这是郭宁基于那场大梦的判断,难道他还能以此为由,去找朝廷官员出首吗?
  明面上说,杨安儿现在仍是朝廷任命的铁瓦敢战军副都统。
  按照大金建国之初的制度,猛安之上设军帅,军帅之上置万户,万户之上置都统。所谓都统,一说乃是都勃极烈的简称,各地的都统,无不兼领军民、权势滔天。
  后来国家形势稍定,各都统司逐渐演变为南方三个统军司、北方三个招讨司和内地的各路马步军都总管司。但泰和伐宋时,兵马都统的职务再度重设,杨安儿就是在那时降伏朝廷,得到了铁瓦敢战军副都统的职务。
  这个职务地位极高、权势极重。哪怕铁瓦敢战军此时就食于涿州,并无辖区,杨安儿本人也颇遭朝廷猜忌,可他出兵扫一扫周围的溃兵,那是理直气壮,没有半点可指摘的地方!
  至于溃兵们和地方百姓横遭血光之灾……
  杨安儿本人没将这当回事,他担心的,只是自己骤然扩张兵力,会否引起都统唐括合打的疑虑。而周边大员更不会把这当作问题。底下的蝼蚁罢了,难道也能算人?死一批又算得什么?
  如此一来,郭宁站出来替溃兵们伸张,反倒显得荒唐。
  落在河北地方乃至朝廷的眼里,你郭宁不过是昌州乌沙堡一个正军,凭什么替别人出头?杨都统为朝廷收拢败兵,你是什么东西,竟敢阻碍?啊对了,便是你先前杀了将任安州都指挥使的萧好胡!果然行为叵测,定是要造反!
  郭宁希望杨安儿去做前驱,可没想过,自己己去做杨安儿的前驱。
  他是武人性格,却不是傻子。
  那场大梦以后,郭宁的眼界被拓宽了,拥有了许多不属于此世的见识。由此,他决意要闯出一条路来,改变即将到来的、不堪的未来。
  但那条路具体该怎么走,他并没有十足把握。他甚至不敢保证说,那条路的方向必定正确。
  郭宁是战士,他自幼就习惯了腥风血雨,自如穿行于危险,行事风格在常人看来凶恶异常。可是,当他要担负起更大的责任,要为身边的人,为无数人找活路的时候……每一个决定,都必须稳健一点。
  有些事,血债血偿容易,但欲图长远,就不能全凭意气,只争一时高下。
  这其中的微妙把握,不可不慎重。
  郭宁向汪世显挥了挥手,简单地道:“死的留下,其他俘虏们带回去。”
  “是。”汪世显躬身应了,却有些忧虑地看看滱河方向。
  “怎么?”
  “老韩那边……”
  “李二总能劝一劝他。”郭宁的脸色一沉,脚步不停:“不行的话,我亲自去说。”
  在他们携俘虏前来的时候,路上撞见了折返回来的韩人庆。据这老卒说,随他突出生天的同伴,方才又有数人重伤而死。他带着身边还能动弹的伙伴三五人回来,人人都心存死志,要和杨安儿所部拼命。
  当时汪世显出面劝说,声称郭六郎总会为众人伸张,请他们稍安勿躁,且去滱河下游与李霆等人汇合。可后来他才想到,韩人庆的孩儿,就死在滱河下游!韩人庆一去那里就能见到这般场景,这要他怎么忍,怎么压下这血海之仇?
  第三十章 长远(中)
  汪世显担心的没错。
  李霆自家还是个风风火火要人劝的,他真没劝人的本事。
  而骆和尚是西京大同府来人,与出身漠南边疆的韩人庆不熟。何况他是杀人放火的假和尚,平生连佛号都没念过几句,日常替人排忧解难,靠的乃是手中铁棍。
  当郭宁回到滱河边,时已凌晨。
  微明的天光下,李霆站在路旁,神情有些尴尬。而骆和尚应该在后头营地睡着了,鼾声如雷。
  郭宁抢前几步,便见到韩人庆坐在李霆前头,垂着头,看着韩来儿的尸体,姿态衰败得如同濒死。
  前年在青白口,郭宁与韩人庆并肩作战的时候,他还没有这么显老。郭宁始终都记得当时韩人庆持刀叱咤鏖战,威风凛凛的姿态。
  这条汉子是漠南诸军中数得着的经验丰富之人,极受同伴的信赖。他从军数十年,身经百战,受过无数次的刀伤、枪伤、箭伤,每一次都能很快从伤势中恢复过来,依旧展现出结实和壮健的姿态。
  但此时此刻,他形容枯槁,脸色蜡黄,眼皮明显地肿胀起来,以至于把他的双眼都挤小了。
  他用手掌覆在孩子的脸上,手有些抖,肩膀也有些抖。河边的芦苇丛随风伏动,发出簌簌的响声。这响声掩盖了汉子低沉的喘息,或是哀号。
  “老韩!”郭宁唤了他一声。
  韩人庆像是全没听到。
  李云上来半步,想拍一拍韩人庆的肩膀,郭宁猛一抬手,制止了他。
  “老韩?”他略抬高声音,再问一句。
  韩人庆这才抬头。
  他的胡须和露在幞头下面的头发都是苍白的,反应也明显地变得迟钝。
  这名出身抚州效节军的老卒,历经千辛万苦,才将自家的乡党亲眷若干人带离蒙古人的威胁。之后他又在河北奔走往来,想尽了种种办法,试图经营起一个值得落脚的地界,让身边的军民百姓都过得好些。
  从涿州到安州,说起故城店的韩人庆,没人不赞一声厚道。
  可就在一日之内,他为之努力的一切,他初现繁荣的村寨,他的袍泽兄弟,他的族人,他的儿子,都被摧毁了,消失了。
  他的精神,他的意志,也就在这时完全坍塌了。
  见到郭宁走近,韩人庆笑了两声:“李霆说,六郎成了大家的首领?”
  “不敢当首领二字,带着大家伙,想办法走下去罢了。”
  “哈哈,好得很。六郎你早该如此。”
  韩人庆怔了片刻,又笑两声,笑声中绝无笑意,像是咆哮。他问道:“我又听李霆说,国咬儿那厮走到这里,撞见了我的孩儿,然后杀了他?”
  “是。”郭宁蹲下身来,沉声道:“来儿潜伏在道旁忽然跃出,国咬儿拔刀就砍,我们的位置远了些,没能……”
  韩人庆截断了郭宁的话:“六郎!”
  “我在,我在。”
  “杨安儿手下这帮人,自己都是贼寇,却把我们当贼,把我们这些大金的将士当贼!昨天白天,汲君立带人攻入故城店大肆杀戮,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而傍晚时候,国咬儿在滱河畔,杀了我的儿子!”
  “……是。”郭宁想了想,没告诉他还有十一人是先被俘虏,然后被杀。
  韩人庆喘了两口,继续道:“六郎你已经杀败了汲君立,抓住了他。刚才我见你时,你正带着汲君立和其他的俘虏,去见国咬儿?”
  “没错。”
  “我身边部众凋零,好在六郎你来了。六郎与我的交情,也是众人皆知。所以我又想,以六郎之智勇,会不会用汲君立诱出国咬儿,然后当场格杀了他二人,替我的孩儿、替死在故城店里的北疆将士们报仇?”
  郭宁沉默了一会儿:“我想要这两人的性命,不是做不到。但如今蒙古虎视眈眈于北,河北诸州军一片混乱,咱们这些人得有长远的打算。老韩,两年之内,不,一年之内,我必定会给你个满意的交代,但咱们不能急于……”
  韩人庆哑声大笑起来,那笑声中的寒意,让郭宁顿时说不下去。
  漠南边疆的武人,性格都像是刀子一样直来直去,有仇必报。郭宁自己就是这样的行事风格。但韩人庆出了事,遭遇如此之惨,郭宁却意图劝他忍耐。这立场,其实并不能算充分。
  “也就是说,这两人都还活着。因为,六郎你要长远打算?”
  韩人庆抬起头,向四周张望。
  郭宁激灵了一下,收在背后的手猛打手势,让看押俘虏的汪世显走到道路另一侧,不要被韩人庆瞄见。
  好在韩人庆眼神昏乱,并没有注意到。他转而仰面向天,咬着牙,深深地吸气。
  “郭六郎,你是个能拿主意的人。你要长远打算,那当是好的,我定然说不动你。既如此……”
  韩人庆撑地起身,指了指稍远处失魂落魄坐着的三条汉子。
  “当日在抚州时,我的宗族亲近有九十余口;后来大军败退,我到了故城店,身边还有男女五十余。现在,除了故城店中生死不知的那些,就只剩下这三人。他们都是好手,我把他们交给你了。或许跟着你六郎,真能有个长远。”
  郭宁觉得韩人庆的神色有些不对劲,连忙问道:“老韩,你打算如何?”
  韩人庆嗤笑一声:“那可不劳费心。”
  他举步就走,走了两步,几乎撞到郭宁身上。他眯着眼,看看郭宁:“怎么,六郎你要拦我么?”
  郭宁虽然身上带伤,要拦住韩人庆不难,但看着韩人庆眼中喷火的决断模样,怎么去下手阻拦?
  他喟然叹气,往旁边让开半步。
  韩人庆的身影没入河谷的暗影里,看不到了。
  “他怎么就走了?他要干什么?”李霆上前几步,急道:“六郎,我去追他!”
  郭宁摆了摆手:“去吧!”
  李霆拔足就追。
  郭宁转回身,往道路南面的营地去。走了一段,便看见汲君立等人,已经被汪世显押送回来,正被军卒们栓在营地中央的栅栏上。
  这些人吃了整夜苦头,个个昏沉,只有汲君立的精神还在。他注意到郭宁走来,呜呜地连声发喊,负责捆他的军卒不知他为何忽然激动,恼怒地踢了他一脚,随手抓了把土,往他嘴里塞严实些。
  这军卒也姓韩,名叫韩煊。但不是韩人庆的亲族,而是昌州乌月营的驱军后代。所谓驱军,大都是国初所免的辽人奴婢,凡战常驱之在前,以此得名。
  韩煊使得一手好刀盾,还会投枪。可前年大军溃败的时候,他被蒙古军的军威所慑,临阵丧胆,随大军狂奔逃命。
  当时他曾见郭宁舍命断后,却没有勇气止步并肩奋战。为了此事,韩煊一直耿耿于怀。
  后来他听说郭宁独闯高阳关杀死了萧好胡,便从蠡州博野一带兼程来投,因他办理诸般事务都很得力,郭宁常以之守营。
  看着这些俘虏,想到韩人庆直到这时,还不知他在故城店里的族人已然死尽。郭宁心头的一股无名火,腾地冒起。
  他招手让韩煊过来:“俘虏太多了,看管费事。挑十一个人出来,斩首。”
  韩煊干脆利落答应:“遵命!”
  第三十一章 长远(下)
  似韩人庆这样的武人,一旦下定决心,就不是言语所能说服。或许他留在滱河畔等待的目的,就只是把仅剩的部下托付给郭宁。
  所以李霆悻悻回来,并没有能带回韩人庆。
  而当他走到营地的时候,正看见韩煊的部下将无头的尸体拖到河堤,然后一脚踢下去。尸体脖腔里的血水流淌,混合进河滩上的泥水,一并涌进河里。血腥气顺着河道弥漫,下游某处湖沼方向,有一群狼被这气味吸引了,发出嚎叫。
  “六郎,这些脑袋怎么办?”韩煊问道。
  郭宁的神情不见喜怒,沉声道:“你带几个人,将之扔到故城店前头就行。”
  “好。”
  韩煊收束了身上轻甲、刀盾,带两人,每人拎几个脑袋,一路淅淅沥沥地往上游去了。
  这命令下得有些突兀,但郭宁能在溃兵中赚下老大的声名,难道是靠温文尔雅得来的?他本就敢杀也好杀,是此时身边诸人肃然,没有谁敢出来劝阻。
  李霆走近几步,轻声问道:“怎么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