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她愧疚吗?”沈新月手悬在键盘,目光穿透屏幕。
  独坐在房间小沙发,江有盈说不太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觉。
  只能采取排除法。
  生气?当然不;怨恨?她心中无恨。
  那当时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或许来源一种心灵深处的自我厌弃。
  她表面看起来干脆又爽利,腰杆挺直,走路大步生风,用很多技能武装自己,可以不再为钱发愁。
  可骨子里,驱动力并非对幸福的向往,而是恐惧。
  烟烫的疤,刀切的口,一路走来跌跌撞撞留下的满身淤青从未痊愈,皮下早就生疮流脓。
  再近,就要暴露了。
  独坐在房间小沙发,目光环视,沈新月不在,又无处不在。
  门口有她进房间要换的拖鞋,墙上挂有她大红颜色粗线针织外衣,床头是她喝水的杯子,手边是她最近在看的书……
  还有气味,即使闭上眼睛也无法忽略的气味。
  那是一种踏实稳妥的木质香,像用了几十年的老檀木柜子,她穿过的衣服,躺过的床都会沾染到。
  随空气进入口鼻,吸入肺腑,剧毒无比,点点腐蚀血肉。
  江有盈不敢保证今天这场闹剧没有一丁点试探的成分,但不完全是。
  如果沈新月早晚知道她恶贯满盈,劣迹斑斑,到时说什么“我真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那不如她主动揭开自己丑陋刻薄的一面。
  至少不会被伤,也不会再次成为被抛弃的那个。
  ——“是你把我想得太好,这种落差是你自己脑补过多造成的。”
  ——“你心中那些高尚品格其实跟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
  ——“现在你知道了,我是个烂人,问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可我一直这样。”
  很长一段时间的半军事化管理,让她没有在这些问题上花费太多时间,她的自律规范常常使她心虚,也确实在无形中减少许多消耗。
  十分钟后,江有盈调整好情绪,去隔壁院子,进厨房把还没解冻的肉扔微波炉。不管怎么说,饭还是要吃的,结结实实挨过饿,她从不在这方面委屈自己。
  江启明下楼,站厨房门口,手抠着门框看她,喊了声“妈”。
  菜刀拍蒜,江有盈置若罔闻。
  晚饭沈新月没下楼,江启明拿个大碗菜饭各装一半,外婆什么也没问,却什么都知道,朝前努努下巴,“你妈厨房冰箱里有可乐,给你嘟嘟姐拿一罐。”
  江启明把可乐和饭一起端上楼,沈新月又不免想到跟江有盈见面第一天,被人家整蛊,可乐喷得满头满脸。
  “你喝吧。”她兴致不高,尝出饭菜是江有盈的手艺。外婆年纪大了,炒菜盐味比较重。
  江有盈还跟没事人一样跑来做饭呢,这心理素质,她自愧不如,连跟人同桌吃饭的勇气都没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沈新月发现自己习惯以逃避解决问题,要么就装傻充愣。
  大概是十岁生日那年,她真真切切体会到逃跑带来的好处,她逃离了那个陌生女人和曾经称作父亲的男人的家。
  逃避确实有用,而且这世上大部分的问题其实都没法解决,逃离暂时让心灵获得安定,让翻滚的情绪平息,不是坏事。
  沈新月一勺接一勺往嘴里填食,直到碗底空空,她发现自己胃口还挺好,接过江启明递来的剩下半听可乐,慢慢喝完。
  “今天我陪你睡觉吧。”江启明说。
  沈新月应了声“好”,倒在地毯,江启明伺候她吃完饭把碗收走,甚至在晚上洗完澡以后,把她脱下来的脏衣服拿到楼下塞洗衣机。
  “你人好好。”沈新月开始有点过意不去,后来转念一想——母债女偿,天经地义。
  “我一个人也无聊。”江启明把手机语音助手喊出来,定闹钟,一会儿下楼去晾衣服。
  “太婆喜欢打牌,虽然很好玩,偶尔我也需要安静。”
  她真是滴水不漏。
  “那……”沈新月一歪头,乐了,“你妈肯定更无聊。”
  她声音哭得有点哑,但不耽误幸灾乐祸。
  无聊吗?不知道,但落差感必然存在。
  房间很空,少了个人在耳边叽叽喳喳,江有盈确实不太习惯。
  由奢入俭难是必然,但也算不了什么,以前比现在更惨的时候不是没有,她人生中最不缺的就是失去。
  小狗抱枕重获恩宠。
  她探身取来小沙发上那本书,不当心,纸页中有蝴蝶般的花瓣翩然落地。
  江有盈下床弯腰捡起。
  山茶和栀子,书页中失水褪色,红褐像旧衣服上一块干掉的血印,茧黄更多是植物本来的苦涩。
  脱离枝干,没有养分供给,花朵不复曾经的芬芳美丽。
  没心思看书了,书签放回去,江有盈关闭台灯倒在床,脸埋进枕头。
  起初,那人的气味还十分浓烈,足够平缓心乱,欺骗大脑,渐渐气味变淡,目所不能及的黑暗中,地面凝结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持刀悄无声息靠近……
  “谁?!”江有盈立即翻身坐起,抱枕抵挡身前,单膝触地,跪姿防备。
  她明知道什么也没有,眼前那黑影却愈来愈近,刀刃闪动着锋利的光。
  从墙壁和床铺生长出无数手臂,握住她的脚踝,压在她肩膀,将她双手反剪身后。
  甚至扯拽了她的头发,迫使她身体后仰把脖子亮出来,便于利器切割。
  不服,不愿,从心脏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她挣脱束缚。
  “啪——”
  台灯打开。
  魑魅魍魉皆退散。
  小房间明亮温馨,四周是她熟悉的床、沙发,大大小小的柜子,风格清新的挂画和复古样式的碎花墙布。
  如经历一场恶战,江有盈脱力躺倒,大口呼吸。
  她不能再关灯睡觉了,没人保护她了。
  在这个本该失眠的夜,因为手机摔坏,也不好一直抱着电脑影响小孩,沈新月被迫早早进入梦乡。
  可她头还是很痛,睡着也痛,醒来披衣走出房间,看到隔壁楼小露台上一片绒绒的暖光,有些意外,甚至是窃喜。
  她很愿意看到江有盈哪怕只有丁点的不良反应,那失去的痛苦就不是她独自承担。
  说是报复的快感并不准确,沈新月自认是个善良的人,她希望她好,但别太好。
  晚安吻没有了,睡觉只能夹住抱枕,醒来枕边摸空,没人送没人等,也没人隔一个小时打一个电话,说“我好想你”。
  下一秒,她听见夜色中响起极细微的脚步声,心里正暗暗紧张,那人猝不及防,出现在视野。
  款式肥大的粗针织外衫,也遮挡不住的高挑瘦削。
  沈新月定住,她也刚巧转头望来。
  平静的心再起波澜,沈新月很没出息想,如果江有盈动打招呼,她会回应。
  不单回应,可能还要抓紧机会多说几句。
  但幸好没有。
  星星灯组成一条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银河。
  片刻失神,她已经消失不见,像一场短暂而美丽的梦。
  杏仁核不语,只是默默消化垃圾情绪,沈新月早起感觉神清气爽,前天发生的事情完全忘记,昨天发生的事情忘记了一半。
  直到看见床头柜上摔坏的手机。
  心无端抽痛一下,一种强烈的迷茫将她包裹,世界空荡荡好像只剩她一个,她好无助,好难过,像舞台聚光灯下的演员不能没有观众,她迫切需要江有盈,想要她温柔含笑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柜子里翻出一件很久不穿的连衣裙,洗漱后对镜细细描画脸蛋,沈新月下楼,直奔隔壁小院。
  她提裙上楼,穿过走廊,进入办公室,抬手敲响里间那扇房门。
  “笃笃笃——”
  一秒、两秒、三秒……
  半分钟过去了。
  无人回应。
  没关系,沈新月离开办公室,走廊尽头拐个弯,去后面小露台。
  拨开三角梅繁茂枝叶,她看到房间窗户大开着,内里却空无一人。
  沈新月直起腰,清冽的晨风中慢慢冷静下来。
  回房间,她换回往常工作喜穿的t恤和肥短裤,江启明刚从床上坐起来,揉揉眼睛。
  “你去找我妈了。”
  沈新月点头。
  “她走了吗?”江启明打了个哈欠。
  沈新月再次点头。
  江启明下床开始穿衣服。
  沈新月回头,“我是不是很贱呐?”她还化了全妆。
  “你好漂亮。”江启明答非所问。
  突然失去所有力气,沈新月倒在床上。
  没躺太久,她快速起床喂鸡,拆换床单整理房间,赶在下一批游客入住前,小院里外打扫干净。
  中午外婆做饭,江有盈没回来,沈新月吃完立马接待客人,爬树摘樱桃,余下的果子洗干净给外婆熬果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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