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原本她发烧就跟身上憋了一团火似的,止不住把自己烫得发疼的皮肤往旁边人身上贴,最后索性将她抱住。
林疏桐死死攥着手帕不发出声,指甲快透过薄薄布料掐进掌心。
任由她双臂牢牢攀紧自己的腰,下颌与鬓发相互摩挲,滚烫气息再近一些,衣衫凌乱间,唇无意识印在她锁骨上。
梦中沉浮,淮水神祠下。
身侧是顾淮音亲手用琴面种下的梨花树。风动叶影摇。
唯有树上垂下衣袂绦带不动如静。
抬头望去,梨花如雪纷纷扬扬洒下,那白绫鱼妖被繁盛花叶掩去半面,慵慵倚靠在梨树间。
“你不是说世间除人以外,万物都消长于天地,是凝灵而生,散灵而去的活法吗?”
白绫鱼妖低头看她,脸上笑吟吟。
“我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我的归处呢?”
她轻巧从枝叶间跳下来,赤着脚走在白梨花铺成的道路上。
“我要入轮回。”
“不行。”
她像是听不见顾淮音回驳,又自顾自的说道,“吃果子吗?”
“什么?”
“那里有果子……是给我的。”白绫鱼妖指了指神祠里供台上的那几个野果。
顾淮音沉默半晌,“我去给你拿。”
供台上的野果零散,干瘪失了水分像是已经摆放很久。
她将野果一个一个细心捡拾好,回头再看向白绫鱼妖时,那人已经不见。
神祠门外堆积着厚厚白雪,寒风冷冽,哪里有方才明春三月的样子。
再回头看上方淮水神像时,那神像竟不是鱼尾人身,而是自己的模样。
顾淮音与神像四目相对。
“幻象。”
她不动声色捻起个果子放到嘴里。
舌尖苦味浓。
天光大白。
顾淮音被这苦味呛得咳出来,蓦然惊醒。
嘴边汤药撒了一地。
“淮音!”
林疏桐被她这动静吓着,忙把手中药碗搁下,用绢布擦拭她唇边药渍。
户外光亮透过窗纸漫进来,顾淮音身上烧已经退下,神识渐渐回笼,后知后觉自己不大对劲。
自己环抱着林疏桐的腰不肯放手,侧着身子倚靠在她怀里,半张脸贴在她脖颈处,肌肤相亲……
顾淮音惊坐起身,佯装从容将桌上剩下的药喝干净。
即便吞下大碗汤药口中依旧干涩。她抿了抿唇,不自然问道,“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太出格的事?”
“淮音难道要在病中和我讲礼数?”林疏桐无奈笑道。“况且你我之间有什么好分出不出格的。”
顾淮音松下一口气:“也对,女子之间能有什么芥蒂,即便举止亲密些,也……”
话语戛然而止,却勾起听者兴致。
“也什么?”
“也……思之无邪。”
林疏桐方才心中动如擂鼓一瞬静默,心窝处泛出些苦涩的意味来,她侧过脸颔首声音低哑,“我去倒碗茶给你。”
步履声渐远,风吹动窗纸窸窸窣窣,刮骨似的。可惜这薄薄一层窗纸愣是能将风雨都屏蔽在外头,吹不进一丝寒气。
顾淮音静默捻起落在床边的手帕,轻柔将上面皱巴巴的纹路抚平。
如那亡婴所愿,窥探到自己的梦境。这样也好,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地位,今后它想必难来招惹。
第44章 睐山序(六)
客子光阴,睐山岁月悄然而过。
知山水静,身处其中观朝暮、寒暑。周围万事都在讲究个“慢”字,缓踱岁月,想来不过须臾。
辗转五年。
顾淮音在清平堂里并非打算一心安稳度过此生。褚源事还没解决,诸妖物虎视眈眈,她要如何讨回自己躯体还是难事。但这心急不得。
现在自己身上法力被卸得干净,只能靠着山中稀薄日月天地的灵气慢慢养。
五年细心调息,也不过勉强能将那作乱的亡婴镇住。甚至不足以开一次空圮。
睐山生活虽慢调清贫,但二人乐得自在,别无所求。
至于情之一事上,心难论浊明。
捱过清明,日子才真正开始转暖,不必畏春寒。
今年开春时林疏桐身体差了很多,临入暑也不见好转。
她虽体态清瘦,但绝不至于娇弱。眼下实实在在病了一场,行路脚步虚浮,看上去让人怜惜。
夏中燥热,伴随山谷雨水肆虐,体感闷湿更多。堂前清闲,顾淮音攥住她发寒的双手帮她捂热。
“你身上这病怎么总不见好。”
林疏桐抿着苍白的唇摇头。
原本以为是换季染上病气,但也不至于捱了几个月迟迟不见好,此病蹊跷。顾淮音有想过这是否会和婴灵祭有关,但今年她在此处镇守着,并不见亡婴作祟。
“山中这些日总是阴雨不绝,这天气也难调养。”林疏桐垂头盯着那双握住自己的手,半是发愣道,“或许过了这阵就好了吧……”
林疏桐蓦然把手抽开捂在嘴边,好一阵咳嗽声。顾淮音轻抚她的背顺气。
莫约是刚才说话动了肺气,现在咳得止不住,最后竟呕出一口血来。
“疏桐!”
唇角沾血,凸显脸色愈发苍白。
她站起身来,头脑发昏。能听见身旁人还在唤她。
双手挣脱顾淮音扶在墙上,指尖惊觉墙上经文似有裂隙。
墙上先父刻千万文医书经文,那年自己摩挲百遍已然深刻脑海中,后林疏桐再不肯触碰。
《大医精诚》中“故学者必须博极医源,精勤不倦,不得道听途说。”后一句是什么?
林疏桐思索片刻。
“而言医道已了,深自误哉。”
她不动声色将手从上面挪开。
“我没事的,别担心。”林疏桐自顾要往房中走,“去歇歇就好了。”
眼瞅这人步履虚浮,一副摇摇欲坠模样。顾淮音哪里准让她对自己身体这般不管不顾。
当即横抱起她走入房中,把人安顿在床上。
“我虽于药理不通,但日日观摩墙上医经药文算是耳濡目染。清平堂前平日少人来,即便有些伤寒病发的我也应付得来。”
顾淮音悉心擦净她嘴角血渍,又捧来温水递到她手上。
“你大可放心将事务一并交给我,这几日好好养着,不可擅自下地。”
林疏桐闻言不禁失笑。
当年她大雪天里晕倒在门外,自己把她关在清平堂里养伤时好像也是这样。不准她病中肆意走动,倒将人闷得憋不住,跑到外头玩去了。
“你笑什么?”
林疏桐忍住胸中因笑牵出的咳意。“没什么,我谨遵医嘱就是。”
堂前又能听得落雨声,暑中山涧总是阴晴不定。
林疏桐才休息不到半日,堂前顾淮音正照顾完林疏桐歇下,自己诊着她的症状依着《神农百草经》中所讲“上药为君”,为她熬了些养命的药。
清平堂里有人闯入。
是个小女童,看身量不过七八岁。从雨中跑过来,沾了满裤脚的泥水。
这孩子她认得的。
是那年冒雨前来求医的老翁的孙女。
“姐姐,林大夫呢?”这小孩子声音稚嫩,哆哆嗦嗦的带着哭腔。
顾淮音正拿木筷拨炉中药的手一顿,蹲下身子与她平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怎料这孩子“哇”地一声哭出来,泪涕浑着刚落在身上的雨水流下来止也止不住。
“你救救我祖父……”她再说不出其它话,边哽咽边跪下,看着实在让人于心不忍。
顾淮音心中暗觉不祥,这孩子还小,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
起身把这孩子扶起来,便要带着她往草堂那边里赶。
“淮音!”
林疏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扶着门框走出来。
“我跟你们一起去。”
未睹全貌前,此事确实棘手。相较问诊治病顾淮音自然不及林疏桐,所以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处理。
但她们二人一同过去,顾淮音倒也能两边都兼顾到。是故林疏桐虽身体不适,顾淮音也不敢强留她在清平堂里。
当年茅屋今时看依旧破败不堪,摇摇欲坠看上去不能住人,门前那梨树也被风雨打得七零八落。
二人到时那老翁还剩最后一口气,家中无别人,迫不得已将这孩子托付给二人后就闭了眼。
尸身干巴巴的,身上衣裳也又脏又破。就如同这一世的不体面。
身边一个是手中历经无数轮回的司主,一个是自小被亡魂纠缠不得的医师。
直面目睹死亡,似乎没有什么难以接受的,却少不得眼中带悲悯。
可怜只有七岁的小孙女伏在他尸身边放声大哭。
她还参不透生死。
清平堂自费买了寿材将老人安葬,就将棺材埋在就近的山上,在那里不费力气可以望见茅草屋边的梨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