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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顾淮音已经撑了太久,身体逐渐麻痹:“还不快滚,你看我现在有力气请你过去吗?”
  攸里跪在地上,知道顾淮音在这事上心硬如铁,他不敢忤逆,垂首三拜,退出了缙云寺。
  四下又无人音,最后三道天雷越发狠戾,声势之大足以震慑至楚州之外,方圆三百里内行人无不心惊。
  黑白相叠的罡炁被震碎,无阵法相隔,天雷天火打进体肤,顾淮音咬不住牙关,闷哼一声呕出大抔鲜血。
  十八道天雷终于散尽,天罚过后,白光熄灭,顾淮音再撑不住重重摔下,没了活人气息。
  暮色起。
  路上阴雨不散,一地湿滑泥泞。
  睐山与缙云两座山脉之间,郡守轺车从还未建成的官道上穿过,身后辎车上载有棺木,动静颇大。
  不消半日,楚州郡守借棺进京的消息已经传出城去了,毕竟有青绳病的州郡不止一地,各地官员无不盯着楚州这边动静。按照这样的速度,想必在她入京之前就足以闹得京都满城风雨。
  正如江守君所想的那样,她已成众矢之的。
  临走时远处缙云山上的雷声不断,震耳欲聋,甚至在这样的声响下,江守君坐在马车里竟然会被惊得全身发抖。
  自江守君决心进京面圣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能想到最好的结果就是陛下为彰显自己仁慈之心能留她一具全尸。
  她没惶恐过。
  此时却被这雷声震出满心忧虑与不安。
  临近入更,雷声终于停了,她心中细数下来,一共一十八道。
  这样折磨的动静终于停下了,马车中江守君仍是气息不稳。
  她指尖轻颤着掀开帷帘,回头看,已经相离楚州很远了。她坐在车上遥望缙云山,也只能勉强看见个被滚滚阴云笼罩的山尖,只看一眼就叫人恐慌。
  她为什么会这样惧怕一座山呢?
  驾车的侍从见她面色不祥掀开车帘,恭敬对她道:“大人,若是按照我们这样的速度,连夜不休,后日就能到达京都了。”
  江守君“嗯”了一声,将帘子放下坐回车里。
  手上还攥着今天攸里转交给她的那张信纸。
  那纸太薄,经不起折腾,江守君把她叠好了放在手心里攥了一路,再打开时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上面“篇终曲止,借还尽净”八个字也被洇开,变得模糊不清。
  第66章 骨血销抬棺入京都
  入秋枕冷夜凄凉。
  风雨兼停,山上山下尽是潮湿一片。
  缙云寺中禅院里,顾淮音横躺在梨花木底下,树冠繁茂,身上的血迹未被雨水泼开,赤血斑驳如生铜花。
  院中静极。
  房中卧榻狠狠“吱呀”一声显得尤其清晰。
  那原本被顾淮音附身的侍女从梦中惊坐起身,她满额冷汗,眼瞳涣散聚不起焦。
  夜里无星月,禅房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哪里?她为什么在这里?
  这几月里被顾淮音神识占据,她就好像是睡了一场,再醒来时什么也不知道……
  室内泛有禅香,这位十七八岁的侍女摸索着推开房门,户外天光浅浅,没有房中那般幽闭,这倒是让她心下稍静。
  见周围无人,她努力在禅院里轻轻踱步,将脚步声音放得极细。
  恍惚间看见院中树底下躺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吓得她惊叫一声,赶忙缩回禅房里去了。
  半晌过后,房门后慢慢探出个脑袋,偷偷往那人影的地方望。好一会儿,她深吸几口气,壮着胆子走到那人影跟前打量。
  看这身形,是个女子……
  半天没个动静,这姑娘没那么怕了,咽了咽喉咙,想要推她起来。
  她心中虽怕,到底是个心肠软的。
  山上夜里湿寒,水汽未消雾气未散的,这女子身上单薄,要是真在外头躺一夜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来。
  “喂……”
  浓重夜色中,侍女猫着腰伸出一只手来往地上那人身上轻轻推了一把,躺着那人依旧没动静,她只摸到一手湿凉。
  侍女悻悻收回手,无意识拈了拈指尖,鼻尖倏而闻见一股铁锈气。
  离近了瞧,方才发现是满手血渍。
  “啊!”这侍女被吓得破了音,这一声在缙云寂寥山中尤显突兀。
  缙云寺死寂被这急促而短暂的惊声尖叫打破,重新开始活络起来。
  禅院外开始亮起油灯,远远染出一圈暖黄光晕,将面前的场景勉强照清。
  外头有窸窸窣窣的人声。
  禅院门被打开,冲进来好几个身着粗衣麻布的和尚。
  “死,死人了!”这侍女腿软得站也站不住,她瘫在满地血迹里指着梨花木下人影说完这句话便两眼一黑晕过去。
  说来也怪,闯进来那几个和尚见到眼前这骇人景象,竟没什么大的反应,干净利落地将这侍女抬到别院安顿好,又将血渍清理了,为顾淮音探了脉。
  确实是断气死了。
  寺里没有梓棺,只好先将这具尸身先放置在禅房榻前,等天亮再做打算。
  *
  黑风卷地,京都被笼罩得分外阴郁。
  江守君出城之前上奏的那份折子已经落到梁明帝手里,意料之中的,陛下当场把折子摔了。听闻这位楚州郡守已然入了京都,只召人速速入宫,其余一个字再未提过。
  平常旁人就辨不出这位君王喜怒,此刻更不敢妄自揣度。
  抬棺只是个噱头,江守君虽然确实是来赴死的,但还没有上赶着要来掉脑袋。若真有那个胆量将棺材抬到神武门口去,那这和逼宫有什么区别,十族也不够杀的。
  她将吩咐一行人将棺木停在城门外,自己拾掇拾掇便入宫了。
  掐指算算,她抄了未曾修建好的近路赶过来,路上柳司马那两位恐怕还有些时间才能到,她要趁着短短时间里,让梁明帝收了封城的念头。
  “江大人呐,您这、这也太大胆了,您一个地方父母官,不在楚州郡好好待着,做什么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来触陛下逆鳞啊。”
  领她进宫的是个老太监,脸上沟壑纵横一看便是上了年纪,从一打眼见了她拧起的眉头就没放下来过。
  他不清楚朝堂上明里暗里在斗些什么,但多年在这宫里摸爬滚打,风言风语多少听到一些,知道这位楚州郡守在圣上面前恐怕难以全身而退,不由自主地在她旁边干着急。
  江守君抬棺进京这事儿在不明局势人眼里确实唐突,往难听了说叫作死。柳子介还未到京都述职,他要借此向梁明帝请示封城的事没有人知道。即便无数双眼睛望这盯着江守君这边,却也只是目光短浅到以为她是为了那点救济粮来的。
  天下患有青绳病的不止楚州一处,凭什么轮得到她楚州郡守做这出头之鸟,非要在这战事吃紧的安危之机凸显她勤政爱民么?
  朱瓦宫墙下,老太监深深叹出一口气,“江大人待会在圣上面前言语谨慎些吧,您好自为之才是。”
  “多谢公公提醒。”江守君一路被马车颠簸得头疼,现在又马不停蹄地入宫面圣,根本无意听他说了什么,向老太监道了谢,便抬腿进了大殿。
  殿中清冷,能闻见远远溢过来的龙涎香,一抬眼,便能看见自己那份奏疏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江守君走到那份折子旁边跪下:“臣,楚州郡守江守君,叩见陛下。”
  梁明帝坐在上位没抬眼看她,亦没有要叫她起身的意思。
  “江爱卿,朕记得你是科举进士出身,似乎方才上任这正四品地方官不久吧。”
  江守君如实说道:“是,承蒙圣恩,自上任来臣已治楚州五月有余。”
  那纸奏疏还在一旁躺着,江守君不动声色蹙了蹙眉,只好装作看不见,默默等着梁明帝发话。
  梁明帝语气平和,听上去根本不像是动过怒的:“听闻近月来青绳病四起,朝堂上沸沸扬扬,说这病症是源自楚州。你堪堪上任五月,真是时运不济啊。”
  江守君踏进殿门之前就想过,虽然不清楚梁明帝之后国祚是否能长兴不衰,但史书上大概要留一笔当朝皇上刚愎自用、独断专权的。
  若非他固执己见,何至于闹到如此地步,仗还没开始打,就已经把家国上下搅得一团乱泥。
  若是在承平盛世里,这样的固执就不完全是坏事,好歹不易受佞臣蒙蔽,或许能成一代守成之君。
  江守君心中默默长叹,真正时运不济的是陛下自己啊。
  “臣愚昧不才,不得治事之要,故害地方百姓受此病症折磨,身陷囹圄,臣万死。”
  “朕有说要怪你么?百里抬棺入京进言,你是在怨朕不得治事之要啊。文死谏,你才是忠臣啊。”梁明帝面上讳莫如深,将“忠臣”二字咬得极重。
  江守君脸上不动如风:“臣惶恐。”
  气氛已有剑拔弩张的趋势,在皇帝身边恭敬站着准备伺候的小太监是新任的,没见识过这样的场面,被吓得身子在细细地抖,屏息凝气,把自己当成个木头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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