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搬文阁>书库>综合其它>大明第一首辅> 大明第一首辅 第319节

大明第一首辅 第319节

  “他也做过吏部右侍郎,想来也是能感受到我此刻的压力的。”王恕笑说着,“每年京察,吏部上下,就连看门的狗都是无法入睡的,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江芸芸认真地听着他说起老师旧事。
  “后来他去了南京,也是吏部右侍郎,后来又成了左侍郎,最后又成了工部尚书,没多久又成了礼部尚书,直到致仕,虽说也是荣极一时,但总想着,若是有机会回到这京城来,想来也能做得更好。”
  “我有心借着这次的京察再为陛下递折子,如今却是不能够了。”他低声说道,“你可知,京官每六年‘京察’一次,地方官每三年一次‘大计’,按照洪武年间,太祖制定的办法,这是一个好办法,可如今吏治腐败,法令不行,这些都流于形式,我不得不下重药治理。”
  “王太宰一心为公,自然不会有人怀疑。”江芸芸平静说道。
  “若是别人想什么,我自然是不在乎的。”王恕低声说道。
  江芸芸神色微动。
  “我自认光明磊落,可如今受人构陷,百口莫辩。”他无奈笑说着,“想来也要致仕了,这些弊端只留给未来的有志之士了。”
  他沉默着,随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有这么一刻,江芸芸竟然把面前的老人和郁郁不得志的老师恍惚重合上。
  她的老师,明明也有经纬之才。
  “都言太宰‘绸缪庶务,数进谠言,迹其居心行己’。”江芸芸见状,忍不住说道,“论迹不论心,但论人。”
  王恕心中微动。
  “我前些日子学拉弓,弓身本身坚硬,不论是否做成那把弓,都能是敲山震虎的那个棍子,可弦一开始却是坚韧柔软的,它只有被勾在弓箭上,才是紧绷的,若是不用,需要取下来,若是需要,才要勾上去。”江芸芸笑说着,“我昨日取弦,还差点伤了手,有人跟我说是我一开始把弓绷得太紧了。”
  王恕抬眸注视着面前之人。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沉默。
  王恕性格坚毅,自然是好事,若非如此,他如何能刚正地坐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不为任何人撼动,刚正清严,始终一致,才能成为是文武百官的表率,可若是面对帝王呢?
  一个已经品尝过权力之位的帝王,他的锋芒岂容他人随意指责。
  王恕太硬了。
  王恕沉默着,他的拳头握紧放在扶手上,好似沙包一样大,就像他眉宇间的刚强一眼,看久了忍不住令人心生畏惧。
  “你说的办法不好。”许久之后,王恕话锋一转,直接说回正题,“你可知为何官员大计出自吏部,而非内阁?”
  江芸芸摇头:“还请王太宰解惑。”
  王恕面无表情说道:“太祖废丞相,独自处理政务,但自仁宗和宣宗开始,内阁开始大权独揽,若是吏部审计再从内阁出,那如今的首辅和宰相有何区别,太祖心意付之一炬。”
  江芸芸沉默片刻后,不解问道:“难道没有制衡内阁的人?”
  “自然有,都察院专属纠察、弹劾百官,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乃天子耳目风纪,自来就有‘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若是我们吏部考察结果,也都要知会他们一身,与他们共同确定名单。”王恕详细为他解释着。
  江芸芸沉默,想了想这才明白自己刚才的问题出在哪里。
  内阁管理吏部,但不包括都察院,吏部管理百官,包括都察院,但都察院同时监察内阁和六部,直达圣听。
  若是按照她之前给的考成法,让官员们都每年要做的事情固定在册子上,再册子一分为三,一本由六部和都察院留底,另一本送六科,最后一本呈内阁。
  这里面就形成内阁统领都察院,都察院监督六部,六部统率百官的垂直官职系统。
  内阁的权力太大了。
  一个人治的国家,一旦一个部门的权力过大,那简直是灭顶之灾。
  王恕的考虑很正确。
  “是小子想当然了。”江芸芸想明白后,羞愧说道。
  “但你这个办法中的一环很不错。”王恕冷不丁又说道。
  江芸芸抬眸去看王恕。
  “把所属官员应办的事情定期限,分别登记在账本上,之后可以让六部和都察院逐月进行检查,甚至可以让六科也加入,每半年质询此事。”王恕分析着。
  江芸芸沉默着,随后缓缓说道:“王太宰的意思是说,责任分解?”
  王恕一怔,把这四个字慢慢念了几遍。
  “原本责任在吏部,就像现在,一旦出事,吏部就成了众矢之的,但若是拉着六部,都察院和六科进来,第一让吏部的压力减轻,第二若是有人不服,那他需要面对的是四个部门,第三若是官员为了自己能留下,使出百般手段,那就需要打通无数关系,若是他真的可以,那他不论有没有这个制度,本就是都可以。”
  王恕捏着胡子,面露欣赏之色:“你当真是聪明。”
  “可这样,您的权力就被……”江芸芸一顿,小声说道,“分散了。”
  王恕神色微动,随后镇定说道:“要先取之,必先予之,我要的东西,可比你想的要多。”
  江芸芸沉默。
  她想不出王恕到底要做什么,不论是钱权,还是真的如王承裕说的,是天下苍生,但既然他同意了自己的提出的一部分建议,何必来找她呢。
  “我打算就此意见写成奏疏。”王恕注视着面前之人,“这个意见是你提出来的,你可要写上自己的名字?”
  江芸芸一怔,想也不想直接摇头。
  “为何?”王恕不解,“这可是扬名立万的好事。”
  “我只是书生意气,王太宰却是慧眼辨认,和我并无关系。”江芸芸拒绝道,“太宰愿意和我分析出我意见中的不足,已经是仁心,之后的事情是太宰自己的事情,我自然不能揽功。”
  王恕垂眸,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的少年。
  高大雄壮的肩膀被东面那侧日光一照,落在江芸芸的脚尖,庞大深沉,好似一块坚硬的巨石,沉默威严,骇人逼仄。
  江芸芸面不改色地注视着他,不为所动。
  久居高位的吏部尚书好似在打量着寻常微末官员一样,一点点扫过,一点点审视,好似要把她剥皮拆骨,让她赤裸裸暴露出自己的视线下。
  只是他到底小看了这位曾经在内宅中艰难求生的神童,想来他一定是足够坚韧才能走到黎淳面前,才能在一年之后一鸣惊人,成了世人侧目的大明年纪最小的小三元。
  “大明的内阁必定有你的一席之地。”他镇定说道,“太朴找到他的继承人了。”
  江芸芸错愕地看着他。
  “归家吧。”王恕也不久留她,示意管家送客。
  王恕目送两个小孩相携离开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倒是聪明。”
  “他找你就是为了问你要不要写上名字。”马车内,顾幺儿不解问道,“也太小题大做了。”
  江芸芸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好一会儿才犹豫说道:“是又不是。”
  “什么意思?”顾幺儿也彻底清醒过来了,一手抓着糕点,一边捏着肉脯,面露迷茫之色,“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有一会是不会不是的。”
  “他在一开始提起了我的老师。”
  江芸芸分析着。
  “不是说和你老师认识嘛,和你拉拉感情嘛,我爹想要军饷的时候,也是拉着人从他祖宗开始吹牛的。”顾幺儿不以为意说道。
  “王太宰不是这样的人。”江芸芸否定道,“而且他说的是老师仕途不如意。”
  顾幺儿皱了皱鼻子,突然用圆滚滚的眼睛注视着江芸芸,神秘兮兮说道:“原来你老师,官当得也不咋地啊。”
  江芸芸面无表情举起手来。
  顾幺儿立马缩到角落里,大声嘟囔着:“实话实说,你要是打我,我就晚上找你睡觉。”
  “总之,要攀关系,说的应该是我和你关系多好,而不是说你三岁还尿床的事情。”江芸芸立马反击道。
  顾幺儿恼羞成怒,冲过来就要用脑袋撞她。
  江芸芸一把按着他的脑袋,把人按回去,无奈说道:“你蒋叔和我说的,你以后见了他,打他去,而且你还要不要听我说。”
  顾幺儿愤愤不平被人按下,狡辩着:“是那天水喝多了,你继续说。”
  “总之他开场就不对,后面的内容也不过是在和我分析利弊。”江芸芸谨慎说道,“他要的不是我签名,而且是我签名之后,我的老师,我的两位师兄,会愿意为我奔波,也就等于为他呐喊。”
  顾幺儿惊呆在原处:“想得这么远。”
  “自然是这么远。”江芸芸笑说着,“我甚至觉得他的目标在内阁。”
  顾幺儿凑过去八卦说道;“难道是冲进去把那个丘睿打一顿,他看上去人高马大的,那个丘睿我见过,小小一只的老头,他一拳能打十个。”
  江芸芸笑说着:“你这么能打,也不见你进内阁啊。”
  顾幺儿觉得自己被嘲笑了,愤愤坐了回去,大声强调着:“我家有爵位的,我才不要去内阁。”
  被突然炫富的江芸芸心口一疼。
  万恶的封建主义啊。
  这件事情很快就被江芸芸抛之脑后,但随之而来的风波确实让她措手不及的。
  在顾清他们的第二场考试,也就是十二那日,她的师兄刘大夏把她提溜到了驿站,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大骂。
  “朝廷的事情,你也敢掺和进去。”
  “王太宰请你你就去。”
  “你还要不要读书了。”
  “我让你在家里读书,你到底在做什么。”
  刘大夏质问道。
  江芸芸一脸懵,好一会儿才拼凑出事情的经过。
  初九那天她离开王家没多久,王恕就上了一道吏部考计疏,先是说自己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了,吏部之事处理不好,让陛下颜面受损,想要归乡,但心中由放不下朝政,所以就多年工作经验,写出了几条革新意见。
  说起来江芸芸也是冤枉,人家王恕其实是写了四条的。
  第一条是完善考核标准,从品行到实际工作能力都零零碎碎写了一大堆。
  第二条是确定考核部门,在这一步他就把内阁,都察院,六科和六部都拉进来了,言下之意,大家都是人才,那就都一起计一计,共同把关。
  第三条是分立考核惩罚,也就是三六九等的处罚,小到罚钱,再呵斥,接着罢官,最后杀头,要层层递减,要所有人都心有所忌。
  第四条是设立考核内容,也就是江芸芸说的那些东西,里面也有一分为三,只是其中一份给了皇帝,让皇帝盖章拍板。
  之后又是一顿哀伤反思,写的言辞切切,令人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据说原本已经对王恕非常不满的皇上,当场心软,立马召见王恕,没多久里面就哭声一片,最后王恕是红着眼睛,坐上了陛下特意给他安排的轿子上的。
  “这封折子一看就不是王太宰的笔触。”刘大夏幽幽说道,“据说写得声情并茂,柔肠百结。”
  江芸芸立马喊冤:“我不知道啊,我没写过,我又没有在吏部工作过,我哪里知道吏部到底有什么政策啊。”
  刘大夏抱臂,眉心紧皱,严肃地看着她。
  江芸芸任凭他打量,巍然不动,神色自若。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